第328章

八月十五, “聖駕”返回承德。一直“因病”駐守承德的八阿哥自然是早早就在避暑山莊之外迎候。

待到“聖駕”行來,八阿哥望着兄長誠親王有些發愣, 少不了問:“三哥, 父皇呢?”

誠親王胤祉衝着這個兄弟“呵呵”的笑了幾聲, 心道:“你說呢?”

原來康熙龍體有恙的消息一旦傳出, 這位龍椅上的老人立即想到了留守在承德的八阿哥。他對八阿哥充滿了疑心,自然不願直接從承德回京,立即下令, 大軍調轉方向, 往西南方前進,從張家口一帶回京。

與此同時, 康熙還派誠親王去做了“疑兵”, 命誠親王與十七阿哥兩人領去一半的八旗兵將,留在木蘭圍場恭送所有的蒙古王公離開, 然後按照原計劃往承德過去, 每日行程、紮營的地方, 都與原計劃一模一樣,甚至誠親王還得負責護送康熙皇帝那座金碧輝煌的鑾駕。沿途一路行來,衆人都以爲皇上是按原計劃回程。

此刻胤祉將前因後果說與胤禩知道, 他見到胤禩吃驚的面孔, 心裡忍不住流露出幾分得意:父皇擺明了信不過你,以前不信,現在還是不信。

胤禩的吃驚卻絲毫也不作僞,拉着兄長道:“這可怎麼得了!張家口一帶, 如今聽說有大批馬賊出沒,萬一驚擾了聖駕,這可怎麼辦?”

胤祉:這個……

石詠知道自己暫時是不能去承德接母親媳婦孩子了,但只有他能夠平安回京,回頭才能順利與親人們重聚。所以他按捺心中的不安,每日與十二、十三、十六三位阿哥一道,護在康熙聖駕左右。

至於康熙,石詠不得不承認,這位真是個頑強的老人家。自從在行圍大宴上第二次發病之後,康熙病情最嚴重時會全身麻痹,動彈不得,只有靠鍼灸與藥物勉力支持。

十三阿哥幾次詢問,要不要就地紮營,等皇上的病情穩定之後再繼續前進,康熙都予以拒絕。他指令全軍白日行進,夜晚就地紮營,避開各處行在,急速往張家口前進。因此,白日康熙皇帝便昏昏沉沉在車駕中休息,夜晚則由大夫爲其鍼灸並按摩麻痹的手足。

早先石詠爲十三阿哥準備的那許多橡膠輪胎,這回終於派上了用場。安上了橡膠輪胎的御用車駕,行駛起來又快又穩,老皇帝在其中能夠好生休息一二。只是每走幾裡便要好幾名侍衛一道用力擡起車駕,拆換一次輪胎,石詠見了這情形便想,回京之後還是得抽個空兒,趕緊將配套設備千斤頂研製出來。

自從離開木蘭圍場,弘曆便一直陪伴在康熙皇帝身側,竭盡一切所能,照顧他的皇瑪法。這點大的孩子,不眠不休的,臉上本就所剩無幾的嬰兒肥一下子全沒了,雖說頗有些玉樹臨風的樣子,可到底教人看了可憐。康熙有時醒着,面對着這個極盡體貼的皇孫,回想起早年間他那些兒子們年紀尚小的時候,那副父慈子孝的情形,心底唏噓之餘,對弘曆更多些疼惜。

如此這般趕了四五天的路,十三阿哥接到了京裡的人送來的急信。

來人不過三騎,奔襲到此之後馬匹極度疲敝,爲首的一匹奔到十三阿哥面前,在騎手提繮的那一瞬間,當場倒地斃命。但是馬上的騎士卻強悍無比,直接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跪在十三阿哥面前,雙手奉上信件。

來人趕到的時候,石詠恰好跟在十三阿哥身旁。只見那三騎之中,騎手都是穿着黑衣,裹着頭巾,領口拉得很高,低着頭時便看不清形容。只是爲首那人一眼瞥見了石詠,便好奇地擡頭,打量了一眼。

閱信後十三阿哥臉色凝重,知道決斷的時候到了。他將那信件收在袖中,轉身便走,順便拋下一句:“茂行是熟人,你們見一面敘敘舊也無不可!”

爲首那名騎手當即摘下頭巾,露出一張清秀俊美的面孔,上前向石詠拜倒,口中道:“石恩人!”

事出意外,石詠往後退了一步,這才認出來人,登時又驚又喜地道:“五鳳,你是五鳳!”

五鳳是昔日鄭板橋的書僮,但是爲豪強所掠,被迫做了戲子。後來石詠與薛蟠、柳湘蓮三人撞見五鳳爲安郡王府華彬所辱,義憤出手,柳湘蓮暴打一番華彬之後遠遁山西,而五鳳則被石詠救下,拜託十三阿哥安置。十三阿哥當時答允了,並曾提及五鳳可能需要暫時換個身份過活,尚且不能回揚州與鄭板橋重會。

只是石詠再怎樣也沒有想到,五鳳竟然投入了十三阿哥麾下,看他這般堅毅英武的模樣,直如脫胎換骨一般。

“恩人可有鄭先生的消息?”五鳳依舊是難忘舊主。

石詠點點頭,他一直與鄭板橋有書信來往,知道如今他已經回南,在揚州賣畫爲生。前陣子安姐兒出生,石家收養沛哥兒,鄭板橋各自託人送了一幅書畫上京,石詠自然當是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準備當傳家寶。

聽說舊主尚好,五鳳面上露出笑容,但又與石詠無話可說了。石詠知道他在十三阿哥手下,諸事隱秘,索性也不問,只與五鳳談談書畫,拉拉家常。

少時十三阿哥快步趕過來,面見五鳳等三人。石詠很識趣地避開,遠遠地只見十三阿哥先交了一封手令給五鳳,緊接着又從袖子中取出一枚數寸長的玉質虎符,鄭重遞給五鳳,並低聲口述,面授機宜。五鳳雙手接過虎符,珍而重之地收在懷中,單膝跪地,向十三阿哥行禮,隨即迅速起身。十三阿哥的手下立即又牽過三匹健馬,給五鳳等人換上。

五鳳別過十三阿哥,伸手將頭巾紮好,立即翻身上馬,絕塵遠去。他臨行之前曾經往石詠這邊看過來,石詠知道他是想將自己平安無礙的消息送到揚州鄭先生那裡,石詠稍稍點點頭,五鳳便精神一振,一提馬繮,帶着兩名手下,絕塵而去。

十三阿哥則道:“茂行,走,上馬!從今日開始,我們可能要趕幾天夜路了。”

石詠擔憂地看着十三阿哥。他知道這位爲了送聖駕平安回京,早已豁出去什麼都不顧了。十三阿哥如今每天早晚要鍼灸一次,並非爲了治療腿疾,而純粹是爲了鎮痛,讓這一位可以暫時化身矯健兒郎,像年少時一樣,騎馬奔行。

但石詠很難想象,趕起夜路來又是個什麼情形。

“還好咱們之前多長了個心眼兒,將所有的馬燈都留下,這幾天恐有陰雨,馬燈剛好得用。”十三阿哥慶幸無比。原本八旗兵將都配備了馬燈,但是誠親王他們往承德去的時候,十三阿哥做主,將那一半兵將所用的馬燈盡數截留下來,配備給這邊使用。如今既有需要趕夜路,這些便都派上用場了。

“姑父怎麼知道這幾天恐有陰雨的……”石詠這話剛說出口,就知道自己犯蠢了。

“我就說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吧,”這時十六阿哥與十二阿哥一道,打馬自後而至,“這陰雨天將至,爺可是兩天之前就有能知道的。哪像你!”石詠被他抓住了語病,只得開口道歉。

“這都沒什麼,”十三阿哥全然不以爲意,開口向十二、十六這兩位道:“十二哥、十六弟,適才京裡有要緊的消息送來,我正想與兩位商議一下。”

石詠正想推開,卻聽十三阿哥補了一句:“茂行也來!”

他只得隨這幾位皇子一道,過去一道臨時紮營的營帳中,沒有座椅,所有人都站着說話。只聽十三阿哥說道:“早先京裡送來消息,說是張家口有大批馬賊出沒,正好迎着咱們的歸路。”

在場四人中,十二阿哥並無多少應變之才,但畢竟是皇子出身,近年來又執掌正白旗,處變不驚的本事已經好了不少。十六阿哥則是鬼精鬼精的,麻煩一概不沾,當下便忍了沒開口,所以只有石詠吃了一驚,問:“真的是馬賊嗎?”

十三阿哥眼裡精光乍現,隨即又掩了去,淡淡地道:“問得好!”

到底是不是馬賊,眼下訊息不夠,真的很難說。

“咱們這裡有四千精兵,尋常馬賊,是決計不怵的。若要真遇上了,他們也只能自認倒黴,怎麼就能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十三阿哥說得霸氣,可隨機話鋒一轉,道,“怕只怕,不是馬賊……”

“皇阿瑪由我等護送回京,龍體違和的消息想必此刻已經四散開去,不怕別的,只怕是有心人想要刻意接近,探聽聖躬違和之後,可有什麼旨意送出,什麼話撂下,甚至攪擾皇上回京之路,讓皇上這一路養病也養得不夠安寧。”

“而咱們,咱們哥兒幾個絕不是想動這等念頭的人,咱們唯一想的,都是皇阿瑪身子康健,平安回京,出面主持大局。”十三阿哥這話觸動了另外兄弟兩人的心思,十二阿哥與十六阿哥一併點頭。

“十二哥,十六弟,俗話說得好,‘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如今咱們哥兒三個聚在這兒,再加上有這麼多人手,若是還不能護得皇阿瑪平安,咱們還有臉回京麼?”

十二阿哥與十六阿哥顯然是都被激起了血性,當即道:“十三弟!”“十三哥,有何差遣你直接吩咐!”

石詠沒說話。他知道十三阿哥的話裡是有水份的。所謂四千精兵,其中真正的八旗精銳有三千人左右,其他有康熙隨行的文官、侍從、後宮中人,以及一部分後勤人員。真正的戰鬥實力沒有十三阿哥所說的那麼強。但很明顯,十三阿哥拋出的數字令另兩位都吃了顆定心丸,所以才這般昂揚地一起請命。

石詠則更加謹慎縝密些,他知道這些精銳對付普通馬賊是綽綽有餘,可萬一京郊駐防八旗隨便哪裡調動個一萬人過來,他們就立即吃不消了。

“此前我已經在皇阿瑪跟前請示過,咱們再向南兩日,立即轉向東,過赤山鎮,從古北口回京。”十三阿哥所說的安排,更加坐實了石詠的猜測,他越發覺得這一行人正在慢慢步入前所未有的危險中去。

“這幾日我們將疾行一段,我在前打頭陣。十二哥,此處道路曲折,請你負責殿後,謹防有人跟隨刺探。”十三阿哥得了兩位兄弟的首肯,當即分派重任。十六阿哥躍躍欲試,問:“十三哥,我做什麼?”

“請十六弟妥善照料皇上與弘曆阿哥。”十三阿哥簡短地說,十六阿哥“哦”了一聲,拍拍胸脯,“兄長請儘管放心。”他隨即又一轉,指向石詠,道:“那這小子又是做什麼的?”

十三阿哥凝神考慮片刻,道:“茂行馬術不賴,讓他每日在前隊、御駕和後隊之間聯絡便是。”

石詠當即得了這個最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旁人日行百里也就頂頭了,他前前後後、來來回回的,算起來且得行個兩三百里。好在無論是哪位阿哥,都認爲他是值得信任的人,他穿梭其間做個聯絡官,對幾位皇子來說,都是令人放心的。

如此這般疾行了兩日,十三阿哥又命大軍就地休整,一來讓八旗子弟們稍歇,補充些補給;二來虛虛實實,迷惑暗中盯着他們的人,是似鬆實緊的方略。

休整這日,石詠依舊前前後後地往來傳訊,並且親眼目睹了一向軍紀嚴明的十三阿哥究竟是如何管轄這些向來桀驁的八旗子弟的。一名年輕的八旗校尉違背軍令,強奪了當地一名獵戶的米糧,並闖入人家,意欲對女眷行那不軌之事,被那獵戶發現,廝打起來,雙方都受了點傷。十三阿哥非但沒有怪罪那名獵戶,反而命捆了那校尉,強令他去向那獵戶認罪致歉,並予賠償。

豈料那名校尉不僅沒有收斂,還對傷者口出羞辱之言,被十三阿哥聽見,索性以違抗軍令爲由,當着衆人的面,乾淨利落地斬了。這一手震懾了隨行的所有八旗兵丁,便有人吃驚地議論道:“總以爲這位爺是個病秧子,沒想到竟有這等膽氣,他難道就不怕鎮不住手底下這撥天不怕地不怕的兵痞子嗎?”

便有那老成的聽見了冷笑着說:“當年拼命十三爺在軍中的時候,你敢在他面前高聲大氣一丁點兒,就算你有膽子。哦,對了,當年十三爺在軍中的時候,你還是個奶娃娃,還根本就沒機會在十三爺跟前高聲大氣!”

這下子軍中終於全知道了十三阿哥昔年的威名,軍中的老將只管呵呵笑着教訓後輩:“老虎不發威,別當人是病貓成麼?”

這三四千人休整一日之後,又疾行兩三日,到了赤村鎮,立即轉向東,快速往古北口疾行。這一路過去道路艱險顛簸,自不必說,連石詠也不確定事先備下的那些橡膠輪胎,夠不夠安然護送康熙這位老人家順利返京。

好在這時終於已經能看見古北口的關隘了,十三阿哥在隊伍最前頭,支起身體,朝關隘的方向望去,忽然記起什麼,趕緊取過了隨身帶着的瞭望鏡,託在手中,將鏡身左右旋轉,終於調至最合適的焦段,將眼湊在瞭望鏡一段,看了一會兒,突然放下了瞭望鏡,長長舒出一口氣,露出笑容,道:“五鳳果然沒讓人失望!”

他將瞭望鏡隨手遞給石詠,石詠接過,往古北口關隘看過去,只見關隘上的旗號打着一個“佟”字。

一時十三阿哥急命隨行衆人減速緩行,大軍護着聖駕,緩緩行至古北口關隘跟前。立即有一隊人馬匆匆從關中疾奔至御駕跟前,大軍衝聖駕齊齊拜倒。爲首一名武官快馬趕至十三阿哥面前,躍下馬,衝十三阿哥打個千兒,道:“臣請十三爺安。”

十三阿哥此時也躍下馬,將對方扶起來,道:“隆科多大人切勿多禮,快快請起!聖駕就在後面。”

石詠一瞅,還真是認得的。這位正是出任步軍都統兼任九門提督的隆科多。但是步軍統領與九門提督,轄區都在京中,與古北口這裡的駐軍沒關係,隆科多能帶兵趕到此處,聽起來,應當是那枚虎符發揮了作用。

這時候隆科多顫着聲音問十三阿哥:“十三爺,聖躬安?”

石詠在旁有些明白隆科多這種情緒,他們這樣緊趕慢趕,又數次改了行進的路徑,對於世人而言,相當於聖駕失蹤了。且想必京中什麼樣的傳言都有,隆科多被虎符調度至此,顯然也心中惴惴不安,感覺自己押了一把很大的賭注。

正在這時,只聽車轍聲響動,康熙皇帝所乘的車駕駛上前來,一時停住。魏珠從車駕後面跳下,趕上來將車簾揭開。

康熙皇帝一彎腰,扶着弘曆的手,從車駕中出來,立在車上,俯視着隆科多,微微點頭,道:“隆科多,果然不曾負了朕對你的厚望。”

隆科多見康熙皇帝如此,激動得熱淚盈眶,連忙手一揮,帶同身後的兵卒們一起拜倒,山呼萬歲。

康熙一擺手,中氣十足道了一聲:“平身!”

隆科多等人伏在地上,聽見這一聲,幾乎都以爲早先塞外傳出聖躬違和的消息是假消息。

“萬幸沒有賭錯,萬幸,萬幸啊!”隆科多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