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丙子(20)。
福建閩清縣縣令徐壽改宣義郎,以壽在閩清,善撫百姓,能安商賈故。
這是從選人,直接跳進了京官。
而且跳了三級,直接就是從八品的宣義郎。
自然,這隻能是蔡確保舉的結果。
龍圖閣直學士、通議大夫、知應天府王益柔卒。
殿前司馬步軍都承旨上書言:奉聖旨,拍試陝西、河東等路集教保甲並營田弓箭手都教頭等馬步射事藝,今已揀選得馬步射等俱佳者一十八人,乞依故事,許入京並至君前呈試。
詔:從之。
這是向太后爭取來的。
六月丁酉(十一)。
慶壽宮那邊,一直找着各種藉口,拖延着這個事情。
也就汴京武學裡,能有些系統性的軍事理論教育。
很多不入品,但已經展現出一定特長,有着名將胚子的武將,都可能在其改小使臣之前,就有機會,被引薦到御前,得到皇帝的親自接見。
而且,相較於文臣,在武臣方面,大宋皇帝的遴選更加細緻。
日子也選好了。
每有呈試,無論皇帝多麼忙,都必然親臨,親試。
在大宋,皇帝之所以能在士大夫話語權空前高漲的現在,依舊可以聖心獨斷。
“官家,駕部員外郎臣種民,已至內東門下,乞陛見。”
好多東西,都是實戰裡不可能使用的。
都有機會,通過戰爭、校閱等途徑,被有司選中,從而來到汴京,到御前展示技藝。
趙煦點點頭,隨口道:“帶他至紫宸殿,朕隨後便來。”
所以,勉勉強強,捏着鼻子也只能認了。
小使臣改大使臣,大使臣拜遙郡,遙郡轉橫行,橫行拜正任。
文臣選人改京官,京官轉朝官,朝官升待制,待制拜宰執。
以選中人才,從基層開始培養。
就這,還是多虧了已故的宰相曾公亮——這位宰相,曾在仁廟時期主持編修了《武經總要》,並在其擔任宰相時,將其作爲武學的必讀書目。
一旦表現的好,入了皇帝之眼,那就從此可以火箭式提拔了。
於是,藉着殿前司的上書,這個事情被敲定了下來。
屆時,河東、陝西等路,選拔出來的十八名步射騎術都精湛的低級武臣,將在趙煦面前,表演步戰、射術、騎術。
但現在,就連武舉比的也是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
天下州郡的優秀武臣,甚至是保甲戶、弓箭手這樣的預備役軍隊裡的教頭、指揮。
趙煦正想着,殿外傳來了郭忠孝的聲音。
靠的就是,皇帝本人完全壟斷和把持了文武官員的上升通道。
自然,歷代以來,都很重視呈試。
而且,因爲武藝這種事情,特別是騎射。
至於現在?湊合着吧,先把爪子伸進軍隊,在陝西、河東擁有第一批親信再說。
也是趙煦插手基層軍事人事的開端。
本來,趙煦是不可能這麼快就可以親臨呈試的。
都需要皇帝特旨!
武臣也是一樣。
礙止法下,一切文武官員的磨勘,都有天花板。
會就是會,行就是行,騙不得人。
在他的記憶裡,就是些花裡胡哨的東西。
這就是呈試。
現在的殿帥燕達,就是從呈試中被髮掘出來的代表。
老實說,趙煦覺得,這個呈試的表演性質遠大於實戰。
所以,呈試中發現人才的概率很大。
都是皇帝親除,人臣不能干涉。
等到明年,找機會擴大武學規模,將之改成近現代的軍校模式,才能真正的批量教育、培養和選拔軍官。
歷代以來,都有名將,從中被簡拔出來。
但現在,向太后不想拖下去。
“諾。”
……
巳時剛到,賈種民就在通見司的官員的引薦下,到了內東門下的小殿候見。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個父祖嘴裡的神聖之地。
這裡是大臣入宮候命之地。
同時,也是天子宣麻拜相之所。
但,小殿看着卻很簡單。
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小院子罷了,院子裡種着幾顆柏樹,鬱鬱蔥蔥。
此時,正值盛夏,知了在樹上,叫個不停。
賈種民坐在一條小木墩上,想起了先帝時的一個典故。
熙寧時的殿帥宋守約,值守禁中的時候,每到夏天,便會組織禁軍,在宮中到處抓知了。
但凡有人負責的地方的知了,沒有抓乾淨,讓這位殿帥聽到了知了的叫聲。
那麼這個人肯定會被重責——通常是皮膚開花。
先帝聽說了之後,就特意找宋守約問——卿,何故如此苛責將士?
宋守約回答:軍中以號令爲先,臣承平總兵殿壁,無所信其號令,故寓以捕蟬爾,蟬鳴固難禁,而臣能使其必去,若陛下誤令守一障,臣庶幾或可使人。
先帝大喜讚賞不絕。
想着這個故事,賈種民就眯起了眼睛。
都說當今官家,孝篤先帝。
那他肯定也喜歡類似宋守約這樣的人。
所以,是可以在御前,學一學宋守約?
他正想着,殿前一個穿着紫袍的武臣,就出現在了他面前。
“通見!”賈種民立刻起身行禮。
來人,正是執掌通見司的合門通事舍人兼知通見司公事郭忠孝。
同時也是賈種民家的世交了。
郭忠孝頷首,對賈種民道:“官家有旨意,命駕部員外郎賈種民至紫宸殿候見。”
賈種民立刻長身拜道:“臣領旨!”
便跟上郭忠孝,亦步亦趨的通過那道神聖的內東門,進入禁中。
第一次步入禁中,賈種民有些激動。
他小心翼翼的跟在郭忠孝身邊,低聲問着:“立之兄……”
“嗯?”
“官家因何命我陛見?”
郭忠孝笑了,這種事情他怎麼知道?
就算知道了,也不會說的。
賈種民也醒悟過來,連忙謝罪:“一時糊塗,還請立之兄見諒……”
“哼哼!”郭忠孝哼哧一聲:“賢弟仔細走路,宮中不可失了禮數!”
“諾。”
也就是這個傢伙是官家今年第一次主動下詔召見的朝官。
否則,就憑他剛剛莽撞的那句話,郭忠孝現在就可以中止他的入覲流程,回去上稟官家——駕部員外郎,宮中失儀,乞罰!
賈種民立刻低下頭去,仔細看着地上的石板路。
同時在心裡面自己想了起來。
但想來想去,他也沒有想到原因。
因爲他的名聲,從來就不好。
陳仕儒案有他,烏臺詩案也有他,陳安民還有他。
此外,他和呂嘉問是好朋友。
在呂嘉問被‘流放嶺南’、‘責貶邕州右江安撫使’後。
朝堂上的御史們就沒少敲打過他。
讓他一直戰戰兢兢,感覺隨時可能被貶。
甚至可能和呂嘉問一樣被明升暗降,丟去嶺南吃荔枝,甚至去崖州釣魚。
雖然說,呂嘉問去了廣西后,曾寫信回來告訴他——賢弟啊,哥哥這裡,廣闊天地,大有作爲!要不,賢弟也來廣西溜達溜達?
但賈種民不信! 廣西那窮鄉僻壤,連荔枝恐怕都沒有幾串。
除了瘴癘就是山路了。
賈種民根本不信!
而且,一般去了廣西,想回汴京就幾乎不可能了。
但賈種民也開始給找後路了。
一邊抱着李士良的大腿,通過借調,到了開封府,幫着李士良做了不少髒事。
另一邊則積極主動的尋求外任。
他打算去外地避避風頭。
但誰知道,朝中的御史不肯放過他。
上個月,臨江軍出缺,他就想要運作運作,爭取外任臨江軍。
臨江軍是好地方啊。
旁邊就是撫州,有空可以去介甫相公的故居看看。
當地氣候,溫暖溼潤,很適合養生。
在臨江軍躲個幾年,說不定就可以風風光光回朝。
誰成想,他剛剛開始運作,就聽到消息——監察御史呂陶、右司諫蘇轍,都打算在他請求外任臨江軍的時候,彈劾他。
尤其是蘇轍,很反感他在開封府幹的那些事情。
所以已經給他列好了十條罪狀!
這嚇得賈種民立刻停止了運作。
惹不起,就躲起來。
於是,這些日子,他連上街都很少了。
卻不料,峰迴路轉,官家忽然召見他。
這讓賈種民激動的一宿沒睡,也擔心了一宿。
主要是他不知道,官家爲何召見他?
是青眼看中了我的能力?知道我賈種民忠心耿耿?
還是聽信了小(蘇)人(轍)讒言?
忐忑中,賈種民就跟着郭忠孝,走到了紫宸殿前。
“員外郎!”郭忠孝忽然道。
賈種民擡起頭。
“官家輕易不召見待制以下大臣。”郭忠孝輕聲說道:“一旦召見,必有大用。”
賈種民嚥了咽口水。
確實!
當今官家即位以來,召見過的待制以下臣子,十個指頭數的清楚。
每一個被召見後,都被大用了。
最典型的就是沈括了。
沈括入京前,不過是個起復的臣子。
可短短一年多,沈括就已經成爲如今朝中,炙手可熱的大人物!
如今寄祿官,已經從朝請大夫,升爲中散大夫,距離他被貶前的中大夫只差一級了。
寄祿官一年兩遷,這樣的升官速度,在大宋是很罕見的情況。
勳位也轉遷爲上護軍,距離頂點的上柱國也只差三級。
爵位更進拜爲渭州開國伯,食邑七百戶(北宋封爵皆有食邑,但這是虛的,榮譽性質,只有食實封才能拿到錢。)
乃妻張氏,誥命一年四遷,從縣君直接跳到了現在的太原郡夫人。
他的兒子沈衝,十八歲都沒有,就已經被恩蔭爲試銜知錄事參軍事。
這是選人七階的第六階,從八品的寄祿官。
只要他願意的話,去吏部考一下出官試,考覈合格就可以當官了。
當然,大宋的出官試考覈相對嚴格。
特別是針對恩蔭出身的人,非常嚴格。
要考刑名、錢穀、斷案,考覈不合格吏部是不會注闕的。
但不管怎麼說,這對沈家而言,都是天恩浩蕩了!
因爲,沈衝現在已經開始磨勘計算資序了。
未來他若能考個進士,再通過出官試,那麼他的起點就比別人要高好多。
可能同年還在選海折騰的時候,他就在考慮怎麼湊齊五張舉狀,去改京官了。
羨慕的朝中無數大臣,滿地打滾,卻也不得不服氣。
因爲沈括身上還帶着一個先帝特別給少主磨礪後使用的大臣的標籤。
人家父子的事情,外人就別摻和了。
賈種民想起沈括的例子,心緒就滂湃起來。
他不敢比沈括。
但,既得聖眷,和沈括的妻兒比一比,應該沒問題吧?
帶着這樣的心緒,賈種民被帶進了紫宸殿的便殿。
他剛剛入殿,便見到了那上首的御座上,已經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端坐其上了。
賈種民立刻納頭就拜:“駕部員外郎、試開封府巡街大使臣種民,恭祝聖躬萬福。”
只聽那御座上的官家道:“朕萬福。”聲音稚嫩,但很有溫度,和傳說中一樣,這位少年官家對大臣很有溫度,在這方面頗類仁廟——前提是不能得罪他。
否則,就會讓人發現他的另一面——記死仇!
徐國公張耆的後人,現在已經被這位官家,在官場上趕盡殺絕了。
駙馬都尉王詵的家人,現在都不敢在祠堂裡,擺王詵的牌位了。
只有公主的繼子纔敢在家裡祭祀自己的嗣父,但也不敢明確的寫王詵的名字,只能寫個:先父、皇宋故駙馬都尉。
而且,還得把這個牌位放在公主神主牌下面。
由此可見,王家是被整怕了!都整出心理陰影來了!
於是,恩威並施,以賈種民所知,如今在勳貴外戚圈子裡,已經沒有人敢輕視他了。
像高家、向家、楊家、劉家這些頂尖的權貴家族,則已經盡數成了這位少主的擁泵,日夜都在傳頌他的賢名——這些人家,都跟着官家發了財。
也就是文臣羣體裡,還有些人,看不清形勢,還以爲傳說是吹出來的。
或者單純的頭鐵,喜歡用自己的官職,去試一試官家的耐心。
這很正常——大宋文官們,就這個德行。
但賈種民,就沒有這個膽子了。
所以他趴在地板上,表現的無比順從。
便只聽着官家悠悠說道:“朕想見賈卿很久了。”
“嗯?”賈種民嚥了咽口水。
“去歲堤岸司撲買一事,卿做得很好!”
“爲封樁庫,創收百萬貫!”
“兩宮慈聖,都和朕誇過愛卿呢!”
去年,堤岸司撲買,就是賈種民主持。
賈種民靠着呂嘉問的顧問,將堤岸司值錢的那些堆垛場,都進行了提價。
果然,每一個都賣了出去。
於是,得到了超過一百萬貫的錢帛。
比起之前預計的收入,多了二三十萬貫!
趙煦當時就特意在兩宮面前表揚過了賈種民,還下詔褒揚過,給賈種民減了兩年磨勘。
賈種民聽着,卻是感激不已,拜道:“臣微末之功,陛下竟記得?”
“爲天下社稷建功之人,朕都記得,不會忘記!”趙煦笑着道。
“就比如愛卿,如今在開封府,協助開封府,清理侵街,疏導交通,朕也一直在關注!”
這就讓賈種民激動了起來。
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種:士爲知己者死的衝動。
沒辦法!
高高在上的皇權素來傲慢的很。
你爆肝你努力工作,皇帝就會記住你,甚至獎賞你?
做夢吧!
在大宋真相是——絕大部分大臣,無論是努力爆肝,還是躺平摸魚。
趙官家都不在乎!
像趙煦這樣,會用心記住那些努力工作的人,會把這些人的名字記到自己御前的屏風上,會在接見的時候提一嘴他們的政績的皇帝。
實在是太少了。
不止在大宋很少見。
便是歷朝歷代都很少見!
只能說,這萬惡的封建社會,給趙煦創造了一片從未被人開發過的韭菜田。
嘴巴子動動,說幾句好話,兌現正常的獎賞。
就足夠讓大批大批的人,哭着喊着,給他賣命,爲他衝鋒了。
現代的那些資本家,若在趙煦的位置上,怕是會笑的淚流滿面。
肯定會使勁PUA,瘋狂壓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