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七章

夜闌深沉,浮雲遮天,星子偶爾從流雲中探出頭來,被冷肅的夜風一吹,立刻瑩光一閃,消弭不見。

子歌拖着沉重負累的雙腿往山下行去,前番在赤焰獸藏身的石洞前,她靈識消耗過多,此刻御風頗爲勉強,好在已經找準了那妖獸所在,此行目的已經達到,故此回程不急。

蜿蜒的山路小徑之上佈滿凌亂碎石,她留心着腳下的路,忍不住抿了抿脣,方纔在山谷之中被那熱浪蒸烤多時,現在愈發覺得喉中乾渴,頭頂升煙,憔悴落拓的着實有些狼狽。

她記得半山腰的來路之上,有一處相對開闊的平緩地勢,那地方橫斜亂立着幾塊巨石,可以稍作小憩調息。

但等她亦步亦趨的行至山腰巨石處時,卻倏然間愣在了原地。

一身雪衫長袍的沉淵靈君,正閒散慵懶的盤腿斜坐在一塊玄色巨石上,夜風悄然,微微揚起他墨色髮梢和白色衣襬,他卻恍如不覺,依舊神色專注的雕磨着指間的那枚配飾。他眉目間神情鬆弛,聽到斜後方有腳步聲漸近,手中的寒鐵小刃一頓,才擡了擡眼皮,看了一眼來人。

他悠然自若的將子歌上下打量一番:身上衣裙污皺,臉上汗痕猶在,雖是狼狽之極,但好在全須全尾,未見有傷。

子歌半晌回神,面上帶了幾絲茫然困惑:“靈君怎麼在這?”

沉淵手腕輕轉,手中頃刻便多了一個錦色水袋,他凌空一擲,那水袋便穩當的落在了子歌手中。

他語氣輕鬆而自然:“送水。”

子歌默了默,隨即仰頭灌下了大半袋泉水,乾啞的嗓音終於恢復如常。

子歌見沉淵此時並沒有要走的意思,索性拎着水袋踱步過去,跳上他身側的涼石坐下,雙腳離地的瞬間,更像卸下了一身疲累,不由的握拳捶腿,放鬆的喟嘆一聲。

沉淵睨她一眼,輕笑道:“累成這副模樣,可是探到了一些端倪?”

子歌道:“豈止是一些,那妖獸藏身的石洞已經找到了,就在一處山坳之中,洞外有一片地勢較爲平坦的開闊山地,四周皆是高聳的山石,到時候將赤焰引出山洞,藉助山體屏障,便可成四面圍剿的陣勢。”

“唔,”沉淵反應平平,仍舊垂首於雕磨之中,未曾擡頭,隨口問道:“爲何一定要將它引出石洞,而非進洞誅殺?”

九歌答:“進不去。”

“爲何進不去?”

九歌搖頭嘆道:“招隱山脈橫貫綿延,那石洞深淺長短俱不可測,貿然進洞乃是以身犯險,這是其一;其二,那山洞四周熱浪鋪天,猶如岩漿火海,僅是洞口涌出的灼熱就讓人不堪忍受,遑論洞內?若是冒着烈焰進洞......“她頓了頓,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但最終也只是說:“不是上策。”

沉淵對她的判斷未置可否,只是舉起手中的物件,映着月華看了看,又吹了吹表面的碎屑,才問她:“那麼要如何將赤焰引出洞來?”

子歌將目光從他手上收回,一字一句道:“以彼之計還施彼身,以火攻火。”

“唔,以火攻火......”沉淵將手中的硬物掂了掂,聞言似是思索了片刻,然後轉頭,略帶幾分稱讚意味地對她說:“是個好辦法。”

他又問:“可要明日行事?”

子歌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啞聲道:“再隔一日吧。”她低眉垂眼,瞧着自己這一身窘態,自我解嘲道:“不瞞靈君,我雖然自認靈元純淨,又承了義父靈格,但若與真正的上古神妖獸相比,靈族終究還是術法低微,難以抗衡。”她停了停,又苦澀道:“我不過是放出一縷靈識探查那妖獸所在,又被它釋出的熱浪烤了一烤,便已手腳發軟,精盡力竭,明日若是再勉強行事,恐怕成事不足是小,拖累旁人事大,所以...且再等上一天吧...”

她語氣中帶着無以復加的自我鄙薄:“再過一天,待我靈元恢復,借星嬈閣主一簇南明離火爲餌,屆時將妖獸引出洞來,憑藉四周高山,再借白虎星君的法器八方噬魂盅一用,將它困於坳地,我若到時拼上全力,倒也不見得降不住它。”

她這番表述着實語重心沉,沉淵聽完默然許久,方纔沉聲開口:“我本以爲......”他話說一半,忽然又停滯片刻,才繼續道:“聽起來,在你這番計劃裡,生死似乎俱是你一人之事,與他人無關。”

子歌倒是有些訝異,不由反問道:“不然呢?無論是鬥妖獸還是取靈石,原本不就是我自己的事?”她困惑的眨了眨眼睛,又說:“因着我的,或者說是我親族的私事,已經勞師動衆的讓你和流彥殿下移駕到了這四旬城中,後日,還要借上二位星君的神功法器一用,這樣還夠嗎?難道說......”她語調忽然低沉下來,自感汗顏道:“......難道說,還要不相干的人,再因我以身犯險不成?”

說完這番話,她便順勢低下頭去,不再言語,只是嘴邊晦澀的苦笑中,有一抹難以掩飾的嘲諷。

她所嘲所諷,也皆是自己的力弱罷了。

從沉淵的方向看過去,視線中的人垂首抱膝,沉默不語。長髮從她肩頸兩側滑落,露出來的那截後頸劃出來一個蒼白而柔弱的弧度。月華似練在她周身流淌,襯得她愈發單薄又無助。

沉淵忽然有一瞬間的失神。在那霎然間,他居然冒出了想擡手揉一揉她的發頂的錯覺。

這是一段漫長到讓人心悸的沉默。

山風習習生涼,樹影參差搖晃。片晌過後,沉淵才若有所思的道:“你...有沒想過,其實不必勞煩他人,本君......”

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子歌就倏然擡頭,頓時瞪大了雙眼,幾乎是瞠目結舌地打斷他:“這事關生死的檔口,二位星君我尚且不願枉駕,何況靈君你?

沉淵忍不住蹙起眉峰,說:“不過一隻妖獸而已,降服它於本君而言,何談到了生死攸關的田地。”

子歌攏了攏鬢邊的髮絲,搖頭輕笑道:“就算無關生死,就算只是微恙,甚至靈君你能毫髮無傷,之於我而言,這份恩情都是昊天罔極般,償不起,還不完。”

“當初我不自量力擅請靈君助我淨化四靈石,幾乎釀成無法挽回的大錯,哪怕最終我將功補過似的親自拔出了你體內的那縷魔氣,復你味感,現在回想起來,此事依舊令我懊悔莫及。”她擡眼看向他,眼神清亮而誠懇:“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萬一呢?萬一當時我黔驢技窮,萬一最後諸位星君甚至是上界衆神都無計可施,又該怎麼辦呢?靈界該當如何?天界該當如何?而作爲始作俑者的我來說,又該當如何?”

“況且,我心裡明白的很,我同靈君之間,哪有什麼恩義兩清之說。從我於木靈族祭典之禮現身之始,一直到現在,我,或者說是隱蓮一族,俱是因靈君庇護,才得安然無故。否則,莫說是當初滅我闔族的幽冥鬼將,就算是靈界其他族門要與我過不去,日子都不會過得像現在這樣如此舒心隨意。”

“所以,我隱蓮一族在靈君你這裡欠下的恩澤已經夠多了,再來,我就真的背不動了。”

她這一番陳情表述可謂是披心相付,真正的拳拳服膺,她將那些從不曾向人表露過的懊喪和感激,一股腦的全部拋給他。這份感遇忘身之情過重又過厚,以至於沉淵堪堪觸手一接,便被砸的胸口窒悶。

許久,他才道:“我明白了。”

子歌自始至終繃緊的一顆心這纔算實妥帖地落了地。

話已至此,正經事終於聊完,剩下的就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閒談了。子歌鬆了口氣,神經也隨之緩和下來。該說的話都已經言畢,她一放鬆便有些忘形,忍不住湊了湊頭,突然問沉淵:“靈君真的只是來送水的?”

她眼神狐疑不定,而沉淵似乎還沒有從剛纔那過於深沉的情緒中緩過神來,不由順口反問道:“那你覺得我是來幹什麼的?”

子歌盯着他那雙眸色漆黑的眼睛,鎮定且冷靜的思考了半晌,得出結論來:“......收屍。”

沉淵:“......”

“哎......”子歌背靠上巨石,拗了個舒服的姿勢後,忍不住開始自嘲笑道:“靈君必然是覺得我會魯莽草率,爲了那塊火靈石,免不得腦子一熱去與赤焰獸拼殺廝搏,又想着單憑我這幾分能耐,最終下場也無疑是被那妖獸踩在山洞裡摩擦,然後燒個灰飛煙滅,所以——”子歌眯了眯眼睛,挑眉對他說道:“靈君義膽敦厚慣行好事,恐怕是特意趕來,想着在我被赤焰烈火燒成齏粉之前,拾撿幾塊碎骨,再帶回靈界埋上一埋,左右也算是個落葉歸根了。”

她分析的不徐不疾且頭頭是道,邏輯上合情合理又甚爲緊密,沉淵難得的被她忽悠的愣了愣,隨即失笑道:“哦,若真如你所說,那如今你全手全腳的與我坐在這裡鬼扯,我這一趟豈不是白來?”

子歌擡頭對着皎皎明月嘆了口氣,又垂首低聲道:“還真不算...其實,就差一點,靈君可能就不虛此行了。”

那一刻,石洞就在眼前,哪怕深知洞內危機四伏,一腳踏進恐是有去無回,但有那麼一瞬間,她當真是冒出過不管不顧的念頭來,想要賭上一賭她這幾千年來攢下的運道,但這昏頭的衝動在心裡打了幾個滾兒後,還是被她按捺,最終偃旗息鼓。

她陷入了短暫的失神,而沉淵則長久的沉默着。一時間,周遭靜謐,兩人均是無話。

沉淵暗想,她的確稱得上穎悟玲瓏,起碼猜對了他的一半來意。

他從不曾認爲她是輕率之人,否則當初也不會施計自困於迷羅殺陣,得他搭救後又甘心於粹華宮內蟄伏百年歲月,她走過的每一步都經過了縝密盤算,他是知道的。

可他知道她的心計,卻也曉得她的執念。

就像她剛纔對他說的那番話一樣,萬一呢?萬一她這次忍不住,偏就意氣用事了呢?

他囫圇想着,她一個小靈女,任憑靈術如何卓爾不凡,單打獨鬥也絕不是赤焰的對手,因而若是她此番衝動了,他便擡擡手幫她圓了所求就是。

所以他來了。

孰料,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她不僅一切依計行事,還對他還說了那樣長的一段話,長過印象中,她曾對他說過的所有。

言猶在耳,他終究也只能沉默的聽之任之。

哦——沉淵忽然福至心靈的想:他可能......終歸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

山間風過無痕,遠處樹影婆娑。片刻之後,子歌已經收拾好了心緒,臉色又鬆快下來。她見沉淵不時把玩着手中的物件,又忍不住偏頭去瞧,本以爲他又是在雕磨玉件,仔細分辨後,才發現他手中的那塊精巧的小物通體雪白瑩潤,質地細膩溫和,表裡卻不泛尋常玉色,反而透着溫潤的磷光。

她指了指那塊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東西,好奇道:“這是什麼?”

“這個?”沉淵朝她比了比手中之物,答說:“這是星石。”

“星石?”這倒是她從未有過耳聞的稀罕物件,獵奇之下免不了多看了兩眼,越看越覺得那小塊星石冰肌徹骨,光華旖旎。

子歌指了指他的手,試探道:“我能看看嗎?”

星石入手,才覺七分冰冷三分溫潤。子歌將它舉到眼前,透着月光纔看清,這星石裡外皆是如冰似水的細膩,半分雜質都沒有。

子歌:“星石是什麼?”

沉淵:“如星之恆,若石之堅。”見她嘴邊噙笑,眸色中亦有光彩,又問:“你喜歡?”

“喜歡啊。”她說完才察覺自己答得飛快,難免有幾分耳熱,於是不大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將星石遞還給沉淵:“也就,還行吧。”

沉淵忍着笑,溫聲細語地問道:“還行是什麼意思?”

子歌抻了抻衣裙的褶皺,莊重答道“就、一般般吧。”

沉淵忍俊不禁,輕嘆中又夾雜幾分無奈。

他心想:不過是一塊星石而已。

是喜是悲也好,是憎是哀也罷——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時,她才能真正的不再隱藏自己的心之所向,情之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