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歌偶然聽玄心聖宮中一個小魔女提起, 說是從這聖宮外的渡口乘舟,向西隨波三十里,有一片長勢繁茂的竹林, 竹海四周青山爲障, 湖水在巒間環繞, 玉竹瀟瀟, 鶯鳥翠啼, 遠山向秀,別有一番多情的雅趣。
她聽聞便心生賞遊之意,於是擇了一日春光, 裝上了半壺瓊釀,欣然往之。
三十里水路飄搖, 竹林榛榛, 便在眼前了。
嬌啼黃鶯, 翩翩共竹,玉樹香草, 皆在左右,遠有眉黛青山,近有懸瀑傾流,果真是一派悅目娛心的好風光。
修竹蒼翠,峻嶺奇絕。子歌於峰巒竹海中賞玩了大半日, 眼見殘陽悄然漫上幽嶺, 便乾脆挑了一株莖幹粗壯的竹木, 一個躍身, 翻躺上去, 打算今日便與羣竹相伴,就地歇了。
耳邊縈繞的鶯鳥翠啼隨着清風飄遠, 夕陽暮色,靜謐清神。她一條手臂墊在腦後,另一隻手從腰畔摘下酒壺,指尖一彈,壺塞飛遠,仰頭便灌下一口烈酒。
這樣的瓊漿玉液,流入喉嚨,燙在心口,驟然而生的除了熱意,還有零星的往昔碎片。
印象中,上一次這樣的快意痛飲,似乎還是在靈界,在粹華宮淨星殿後的小園裡。說來也巧,那時她亦如現在這般,斜身躺在園中的那棵古槐之上,身邊亦有清風爲伴皓月相依,還有......
子歌又灌下一口酒,擡手擦了擦嘴邊的酒漬,然後望着不遠處的竹木萋萋餘輝晚照,微微眯起了眼睛。
自從那日死別,至今數月有餘,從前的那些事,那個人,統統被她刻意的遺落在腦後,猶如將一顆稀世明珠藏於暗匣之中,任塵灰覆之掩之,刻意的忽略,刻意的不再想起。
只因她怕稍有不慎,便控制不住殘意洶涌的力道,只因她怕,想起一次,便再痛的生不如死。
而此情此景,或是酒意突沉,或是思緒散漫,她倏然間有些把控不住自己,自己的回溯,自己的想念。
她其實,很想念他。
那些流逝在淨星殿中的歲月,那些掩映於一百七十多年裡的點滴,身在其中之時是懵懂無知,非要退到無可回頭的絕境之處,方知往昔溫熱,酒深醉愁腸。
然而再過珍重也終是鏡花水月癡夢一場。她自知既爲靈魔之體,此生絕無入修仙入道的可能,況且靈根已定,若是她放任自己身陷這滾滾紅塵,怕是在靈元反噬之中,活不過三日之久,更何況,她心裡惦記的那人是誰?恐怕在那位衆星之主的心中,她的這份不爲人知的心思,着實荒唐可笑,不值一提。
歸路殊途,動念喪命,良人遠矣,這環環相扣之中,就是一個誰也解不開的死結。
子歌倏地輕笑出聲,擡起右手捏指成訣,猝然點中額間靈印,封住了周身靈脈。
不過是在這四下無人的竹海中偷偷想念片刻,反噬之痛便洶涌而來,唯有此法,暫可相解。
暮色西沉,倦鳥歸巢。她闔眼,就這樣睡了過去。
第二日醒來,子歌躍下翠竹,探查靈元無礙後,便伴着晨曦微露,回了玄心聖宮。
可誰知,剛下了渡口走到宮門結界處,便瞧見兩個男子正在魔宮門口破口大罵。
那二人均着一身玄色勁裝短打,馬尾高束,樣貌十分陌生,但子歌還是一眼便瞧見了他們腰間掛着的那兩塊冥鐵令牌。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子歌心道,她還沒有找上冥司算一算過去的總賬,這二位幽冥暗使倒是先按捺不住,自己送上門來了。
他二鬼一副暴跳如雷氣急敗壞的鬼樣,嘴中咒罵不止。子歌走近了才聽清,原來是罵這打不開又進不去的結界,和魔宮中看不見又不出門的魔使。
“哎!你們倆——”子歌手中化出依離劍,在他們身邊五步處停住腳,擡劍輕斥道:“來找死的?”
這兩名鬼使在惱羞成怒中被人猛地一問,愣了一瞬才發現身側站着個持劍的姑娘,一時間不由怒氣更盛,一人咆哮道:“魔族之人好不要臉,這玄心二使更是無恥之極!我二人在門口叫罵了這麼長時間,居然就派個弱柳扶風的小魔女出來?瞧不起誰呢!”
另一鬼使附和道:“是啊!看不起誰?也忒不將我冥司鬼族放在眼中了!”
“鬼族?”子歌冷笑道:“你們貴族除了會偷秘典不成便放火滅人闔族,還會什麼?如此卑鄙無恥,還要誰看得起?”
聽聞此言,二鬼稍稍冷靜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原來是你!你就是那個靈魔妖女!我們今日找的便是你!”
“靈?魔?妖?”子歌嘴邊的笑意凍在嘴角,眸色更冷:“連族別都分不清楚的傻鬼,還敢找上門來求死?”
兩鬼使一時語噎,臉色由白轉青,一人怒極道:“族別之分?那你們魔族與靈族勾結串通,擅用我冥司至寶之時,可曾想過魔靈有別,異道殊途?!”
子歌不由皺眉,道:“你這鬼話......是什麼意思?”
“少裝蒜!”另一鬼喝道:“前些時日靈君沉淵擅闖我北陰冥殿,以我冥主手中的續世之筆在生死簿上添了十人之名,此事,你會不知?那十個人,聽聞俱是你曾經的族親,你......”
“你、說什麼?!”子歌完全怔住,半晌之後,竟連手中的依離劍也化去,只是問:“你說沉淵靈君,他......”
“心虛了?”鬼使忿然不屑道:“說是來討一筆舊賬,可誰知張口就要續世之筆和生死簿,真當我們冥界鬼傻錢多麼!即便是要討賬,我冥界瑰寶無數,還也便還了,實在過不去,大不了率衆星將與我鬼族天雷地火的打上一架,可這沉淵靈君,打着靈界之主,爲舊族討個說法的名號,什麼都不要,只要這十人再入輪迴,不依就要動手,這——”這鬼使顯然是氣到了極處,一時間氣喘吁吁,難以爲繼,另一鬼見狀,立刻接續道:“這分明是與你合謀!誰不知道那隱蓮一族曾經是你舊族親眷,你又曾隱匿在那粹華宮內多年,即便現在......”
“等一下!”他話音未完,子歌便猛地打斷,仍是不可置信:“所以,現在,曾經隱蓮族長族後和八個世子......已經......”
或許是這突如其來的異變太過驚人,她一時間心緒百轉,聲音都夾雜着明顯的顫抖:“已經轉入凡界,再世爲人了?”
一鬼使暴怒道:“恐怕已經快過週歲,要擺抓週之禮了!”
凡塵與其他幾界計世之法有別,所謂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此法在其他四界依然如此。
子歌眼中漸漸有了溫熱之感,但嘴邊的笑意卻也隱藏不住,這個一時間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的神情着實刺激了兩位鬼使,二鬼不約而同吼道:“你那是什麼見了鬼了表情!不信?得意?顯擺?”
子歌穩了穩心神,緩過神來,不由疑惑問道:“所以,你們今日來是?”
二鬼再次異口同聲道:“找你麻煩!”
子歌奇了怪了:”闖冥司的又不是我,爲何是找我麻煩而不是去尋靈君沉淵的麻煩?”
二鬼使:“打不過!”
子歌:“......”
一想到,她隱蓮親眷竟是被這樣五個臉憨皮厚的傻鬼所滅,她不由悲從中來。
而當她剛要問一句這麻煩要如何找時,從魔宮內殿裡匆忙跑出一人,正是平日裡在她房中打理服侍的小魔女,那侍女腳步飛快,直到跑到近處,看清了結界外的情形後,才猛地停住腳步,愣了一愣,急忙喊道:“姑娘在這幹什麼呢!左使命我速來尋你回宮,說是蒼龍星君醒過來了!”
子歌面色一頓,片刻不再耽誤,擡腳就往結界內掠去。
二鬼使急了,在後面吼道:“蒼龍竟在魔宮!還敢說你們不是靈魔勾結!站住,你往哪跑,還沒打呢!”
所有應該清算的舊事已經在她情有不知的情況下全部了結,她現在半刻都不想再耽擱,進了結界腳步未停,只有漸遠的聲音從前方飄來:“前事盡銷,不打了!”
“那不行!”
“那你們進來啊。”
二鬼使:“......”
欺人太甚!他們靈界出來的人,都和那個靈君沉淵一個德行,揣奸把猾,沒皮沒臉!
子歌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她再顧不上身後情形,直徑越過侍女,向星遊一直索居養傷的“慎懷廳”行去。
剛到“慎懷廳”門口,一口氣還未喘勻,便聽見廳內精石相撞的打鬥之聲。
子歌暗道“糟了”便飛身入內。果真,甫一進門,就見蒼龍星君與落離各自持劍,纏鬥在一處。星遊大病初癒臉色雪白,但一招一式卻毫不留情,而——子歌重重嘆息,而落離那個傻子,雖然接招但卻只守不攻,偶爾還要分神,出言小聲提醒一句“小心,右肩尚不能吃力”。
蒼龍星君盛怒之下聽得此言,嘴角微抽,臉色更雪白了幾分。
眼見星遊一個回身,劍鋒直取落離面首,子歌再顧不上許多,如一道雪影般掠至落離身前站定,將她護在身後。
星遊一見來人,面色突沉,手中的劍勢堪堪收住,隨後負劍而立,眼神幽深,明滅不定。
子歌將落離護的嚴嚴實實,不由暗歎一聲,輕聲道:“星君重傷初愈,就要手刃恩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