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災新聞播出前,宣傳部長萬啓天開會要求所有本地媒體只發新聞消息,不能添加任何評論。尤其是電視臺,不能使用過激鏡頭。
經過編輯李一的大幅刪節,我們欄目只播出了一條簡訊:
今日凌晨,東正大酒店發生火災,消防官兵和武警戰士立即解救被困市民,市委書記墨青和市長親自到現場指揮,火勢很快被控制,目前火災原因正在調查當中。
電視臺播出這條新聞時,我正在家裡給金魚餵食,義憤填膺地看完後,把一包魚食全扔進了魚缸,金魚們脹着肚子憤怒地瞪着我。
縮水的新聞鏡頭讓我備感失落。電視新聞全靠畫面,震撼的場面才能引起受衆共鳴,電視記者自豪的就是好鏡頭。就像時裝設計師,費盡心思才創造出一個神奇的設計,最終卻被告知那設計等登上火星後再用,打擊是可想而知的。
第二天上班,沒等我發泄不滿,搭檔陸家祺先不淡定了,但他不淡定的原因和我不同,陸家祺是爲了新聞評審等級憤慨。新聞部把記者的每條新聞都劃分成A、B、C、D四個等級,A等新聞稿費爲300元,D等才20元,每月連續有三個A等新聞,月末獎金就多發一千元。
當月陸家祺已有兩篇A級新聞,這篇新聞完全夠資格獲得A級,但只給了D,讓一向以財爲重的陸家祺大失所望。陸家祺屬於欄目聘用,基本工資不多,收入全憑稿費。他又“嗜錢如命”,平時一起吃飯,如果吃麪條,總計花費十幾塊,掏錢時,他會拿出一百元整錢說:“呀!沒帶零錢。”花費如在一百元以上,他會從口袋裡掏出十塊錢拍着腦門埋怨自己:“唉,又忘了帶錢!”
那些天,陸家祺無數次打開辦公桌上的招財貓存錢罐,“嘩嘩”地數硬幣,還用狐疑的眼光瞄我,好像我偷過他硬幣似的。其實他存錢罐裡的硬幣數額確實在減少,祝寧沒零錢買菸時就會從招財貓裡拿,取出一元再扔進去兩毛硬幣,硬幣越來越多,面值卻越來越小。
火場餘毒和鬱悶情緒,讓我和陸家祺隔着桌子此起彼伏地咳嗽,相當默契。
王主任很快察覺到我倆的情緒,有次在演播大廈長廊上遇見,我垂頭喪氣,一副當年日軍投降的樣子。陸家祺也專挑主任在場時長吁短嘆,並劇烈咳嗽試圖“拋磚引玉”,“指桑罵槐”以引起關注。
終於,我倆被請到主任辦公室。主任第一次親手泡製了兩杯咖啡端過來。他先肯定了我們潛入火場,差點嗆死的感人精神。看到我倆在咳嗽,他翻騰了半天抽屜,遞過來一盒消炎藥,說是夫人從國外帶回來的,療效不錯。
隨後,他話鋒一轉:“按理說,如果挖掘火災背後的故事,很有可能獲獎。但媒體是輿論風向標,羣衆不瞭解真實情況容易輕信媒體,順便再胡思亂想,會造成社會不穩定。所以,我們不能給已受傷的社會澆油。本來是粒芝麻,媒體一炒作,就會膨脹成西瓜,還是個爛西瓜,還會被敵對勢力利用。如果都跟美國學,肆意炒作總統的紅內褲、議員的黑屁股,人性會漸漸缺失,道德因此淪喪,輿論會成爲禍國殃民的罪魁,Do you know?”他吐出一句英文。
陸家祺憋不住“噗”的一聲笑了,他趕緊捂住嘴,但那聲笑引發了劇烈咳嗽,口水噴了主任一臉。還好主任沒在意,他遞過來幾張紙巾順便自己也擦了下臉。
主任接着說:“都說美國言論自由,你弄個暗殺方案發表下試試,美國人對待涉嫌恐怖分子的手段那可真是慘不忍睹!你嫂子常年往返中美之間,知道很多內情。斯諾登和維基解密創始人要不是溜的快,已經被虐囚了。現在的年輕人,男的天天想入非非,女的就知道傍大款,連粒粒皆辛苦都不知道是誰寫的,成天在網上憤青,大言不慚,一上戰場就膽小如鼠,逃之夭夭。有些記者,就會誇大其詞,煽風點火,一點社會責任感都沒有!”
陸家祺又撲哧笑了。
“你笑什麼?”主任上下打量着陸家祺說,“看看你自己,穿的這是什麼衣服,褲子像個鳥籠子,襠吊在腿上,上面穿這麼黃,也不怕招蟲子。你當我們是雜技團還是耍猴的?辦公樓每層都有面鏡子,沒看到上面‘以正衣冠’四個字嗎?別以爲我深居簡出什麼都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天天就知道悶頭玩手機,搞自拍,好好的青春都浪費在指頭上,到頭來還埋怨社會壓力大,房價高,不好好努力,房價降下來,你也買不起!”
我偷偷看看陸家祺,他穿了一條哈倫褲,上身是一件黃色帽衫。聽到主任批評,陸家祺趕緊用手提起下垂到膝蓋的褲襠,樣子有點滑稽。
還好主任沒有繼續追究他的衣服,他話鋒一轉:“我像你們這麼大做記者的時候,這些都經歷過。”主任盯着窗外,外面落葉紛飛,塵土飛揚,有兩隻麻雀在鬥毆。主任若有所思又像是自言自語,陷入了回憶。
“媒體的輿論導向有時很可怕,”他緩緩地說,“一件事,媒體能影響和創造一萬個假象,真相會被埋葬,被扭曲,被冤枉。到最後,輿論會被誤導,不得不認同那一萬個假的。這種影響還會凌駕於憲法之上,多少罪不至死的人被媒體審判,輿論超越了法律,讓判決失去了公平性。”
總結主任的話就是:媒體操縱輿論,輿論引導民衆,引導有誤,結果很可怕。
我和陸家祺回到辦公室,祝寧和劉楠楠跑過來噓寒問暖。
陸家祺說:“主任說了,你們這些精英良心都壞了。”
祝寧和劉楠楠正要鬨笑,扭頭髮現主任已站在辦公室門口,陸家祺趕緊佯裝伏案深思狀。
劉楠楠乾咳一聲:“主任,我給你倒杯水。”
主任“哼”了一聲,揹着手走了。
電視臺播出火災新聞後,網絡各大論壇和各種自媒體平臺上謠言四起,有人甚至說在火災現場看到過靈異生物,更多的人開始謠傳火災背後的“模特二奶文化”。
王主任說得沒錯,輿論太可怕了。現在,只要發生災難,就立即能跟腐敗聯繫起來。不揪出幾個“腐敗鬼”怎麼都不甘心。
一週後,市政府召開新聞發佈會,省內外幾十家媒體參加。
“初步判定是酒店絲綢展廳起火,有三十八人在這次火災中喪生。”秦副市長抹着眼淚說,“事故是悲慘的,教訓是沉痛的。”
市裡隨即處理了幾個當事人,開始善後賠償。
我感覺鹿城上空布了層陰霾,揮之不去,空氣中隱約遺留着灰燼氣味,提醒着人們有些生命在那場夜火中化爲烏有。
王主任主持開了一次各頻道新聞記者會,宣佈我和聞言、陸家祺被評爲新聞部優秀記者,要求記者們學習我們深入險境、烈火焚身的精神。
我們仨登上領獎臺,領取一千元獎金,其他出現場的記者各獎勵五百元,並發表獲獎感言,陸家祺高興得眉飛色舞,也不咳嗽了。
我上臺發表了獲獎感言:“其實有點慚愧,主拍攝的是聞言和陸家祺,我只是當了回烤雞。還要感謝我那混進人民警察隊伍的同學李軍,要不然就算想自焚也進不了現場。”
會後,溫良提議由他和我還有陸家祺做東,欄目同事聚餐。我因爲和子宣約好晚上一起吃飯,就把獎金給了陸家祺,讓他代繳我那份餐費。
那天中午到演播大廈開會時,遇見楚晴,她和聞言在走廊上對主持詞,看到我經過,放下稿子衝我招手。
她馬上要錄節目,穿着主持人服裝,化妝後的臉精緻得像畫中仙子,燈光下閃閃發亮的皮膚襯托着她的高貴。
“一直想當面謝你,今天剛出院,工作就來了。”楚晴揚了揚手裡的稿子說。
我纔想起上次車禍,就說:“你千萬別當成一件心事,當時那情況誰見了都會幫忙的。”
“誰說的,當時看的人不少,幫忙的還真沒有。”
“那可能是因爲你漂亮,大家都以爲是在拍戲呢,沒當真。”
楚晴忍着笑,怕把妝弄花了。主持人都養成了職業素養,笑起來也端着。
編導站在遠處大聲叫她,她邊走邊說:“晚上一起吃飯,子宣做東!”
下班後,子宣開車帶我和楚晴到濱河水上一家叫“海上迷失在1843菜舫”的酒店吃飯,這裡主營粵菜和港式火鍋。酒店處於濱河水中央,通過一座浮橋進去,也可搭乘掛着紅燈籠油紙傘的小木船。只要敲一下岸邊亭子裡的銅鐘,小船就來接人,泛舟河上別有情調。
酒店實際上是艘大木船,共三層,船身雕刻着“海上迷失在1843菜舫”幾個燙金大字,甲板上立着幾尊銅質仿製大炮,大船漂浮在濱河水上,像一艘迷失在海上的古船。
整艘船以仿古設計爲主,船頭有個迎風而立的年輕女孩,在演奏小提琴,樂聲緩慢悠揚。走廊雕花木質牆壁上貼滿世界各地照片,有法國海灣,馬
來西亞雨林,日本火山和中國小鎮。
坐在船上的房間裡,透過木窗向遠處眺望,金黃色的落日下,濱河水清澈純淨,游魚在水草中追逐,天邊一輪半月若隱若現。
夜幕降臨,河畔十里長廊燈火通明,光影映射在碧波盪漾的河水中,隨風起舞。
子宣預訂了一間叫晴雨閣的包間。我們到時,房間桌子上的銅鍋正冒着熱氣,屋裡溫暖如春。
子宣坐下後竟然當着我的面親了楚晴一下,我在對面承受着無比羨慕的摧殘。
“我給你介紹,楚晴,浙江大學高才生,《大家說法》主持人。當然,之前你們有過不太正式的認識。”子宣說。
我衝楚晴笑笑,看着她和子宣,突然感覺自己身邊少點什麼。
楚晴笑着把手伸過來:“多謝救命之恩!”
我握着她的手想起那天在醫院的情景,就說:“那天在醫院,你眼睛一睜一閉,差點把劉楠楠嚇死。”
楚晴捂着嘴笑:“我暈血,其實受傷不重,但看見血就暈。聽說你們在醫院被打了,警察來了才解圍。”
我說:“哪是警察解的圍,是警笛通知犯罪分子跑的。”
一提起警察,我就想起孟醒,看着窗外河岸有點愣神。
“嘿,嘿!”楚晴在我眼前擺手,“怎麼發呆了?往下說啊。”
“放心,他馬上就精神抖擻,只要看到美食當叛徒的可能性都有。”子宣邊脫外套邊說。
桌上已經擺了幾道菜,大多是海鮮,有廟街炒蟶子、港菜加力魚煲白菜、粵式西施浣紗,還有一道瑤柱螺頭燉鳳爪。
“今晚除了感謝你,我和子宣還要祝賀你在臺裡得獎。”楚晴說。
我撇撇嘴:“獎勵是表面的,早被主任談過話了。”
子宣邊用熱毛巾擦手邊說:“叫我說,你們幾個就不應該進火場,新聞是什麼,新聞就是告訴老百姓發生什麼事就可以了,至於這火是誰放的,是情殺還是自焚,那是諜戰戲,你挖太深,就成了妖言惑衆。”
“不找找真相,怎麼能知道誰是間諜呢。”我不屑的說。
“記者只是份工作,就像警察只管破案,至於怎麼審判那是法院的事。在北京幾年,我算是明白了,只有事業成功,生活才美好。你可以僞裝正義,但是絕對不可以充當正義。”子宣喝了口水,襯衣的袖口一塵不染,乾淨得像不食人間煙火。
“生活的美好主要體現在吃上,吃不飽的人才會放火,吃飽的人只會想着減肥。”楚晴倒上三杯清酒,笑着說,“腩排的濃郁肉香配合乾貝、響螺頭的鮮美,清雞湯把它們融合得恰到好處,香而不濃,鮮而不腥,當叛徒不敢保證,吃完保證不會去放火。”
我接過一杯清酒,看着她和子宣說:“我說子宣成天魂不守舍,那麼大火災都硬是沒出現,原來表面上是孤家寡人,一直在暗度陳倉。”
“會用成語嗎,什麼叫暗度陳倉,這叫才子佳人。”子宣看着楚晴說。
“這杯是慶祝你倆脫離單身苦海。”我舉起酒杯。
子宣一邊和我碰杯還不忘給楚晴夾菜。
“大學幾年就沒見過子宣給別人夾菜,記憶當中,只有一次,他嫌食堂饅頭太硬就扔給了一貧困生,還美其名曰先讓飢餓的學弟吃飽,當學長的要有愛心,剛說完撒腿就跑去吃蘇格蘭精品牛排咖喱飯去了。”我衝着楚晴說。
“那叫精品牛肉蓋澆飯。”
“反正說是蘇格蘭牛做的。”
楚晴想笑,子宣夾了一個白片鱘塞到她嘴裡。
酒過三巡,船上的小提琴音已換成鋼琴曲,子宣喝到微醺,頭斜倚在楚晴肩膀上,楚晴看着船外水面,睫毛上染了一層淡淡的熒光,如同畫中人靜坐在夜色裡。
窗外霓虹初上,船上有水珠落在河裡,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岸邊,戀人們拉着手悠閒地走在河畔,有人躲在樹林裡偷吻,有人依依不捨,纏綿悱惻,整個河岸都瀰漫着愛情和甜蜜的味道。
飯後,甲板上開始演奏大唐十萬宮廷樂,樂聲悠揚,輕歌曼舞,子宣和楚晴趴在船欄上觀看,終於不忍心看我在旁邊長吁短嘆,衝我擺擺手就下船走了。
看着他們的背影,在清澈的樂聲中,我有種想讓時間停滯的念頭,從此沒有煩惱,只有歡歌笑語和溫暖的生活,永遠無憂無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