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子宣開車帶着寧蒙到醫院看李商。
透過病房玻璃,李商胳膊纏着繃帶躺在牀上,正高山仰止,望着天花板發呆,君君和CC還有幾個員工給他削蘋果喂水。
“不會成植物人了吧,寧蒙,你可要對人家負責啊。”子宣故作緊張地對寧蒙說。
寧蒙沒說話,跟着我倆走進病房。
“黑醫院,比天黑都還黑,門口還立個銅鼎,號稱一言九鼎,給李商開這一大堆藥,夠吃一輩子了!”君君對着醫生抱怨。
“那是你沒理解他們的意思,醫院說的一言九鼎,意思是醫生說一句話,你花的錢能盛滿九個鼎。”我說。
看到我們進來,李商沒反應,但看到寧蒙後,他突然兩眼放光,坐了起來。
“看看,這就是迴光返照的表現,估計真夠嗆!”子宣說。
“你才行將就木,大變殭屍,埃及木乃伊呢!”李商眼睛盯着寧蒙對子宣說。
寧蒙站在牀前,愣了幾秒鐘,突然撲到李商懷裡,放聲大哭。
“我好像愛上你了,李商。”寧蒙邊哭邊說。
李商先是一愣,隨即抱着寧蒙說:“你說到我心裡了,就在昨晚,我對你一見鍾情,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哪個姑娘就這樣不聲不響偷走了我的心。”
CC看着他倆,又看看我們,拎起包優雅地說:“祝你們幸福,再見!”
屋子裡的人都愣住了,愛情有時來得太突然,讓人猝不及防。
昨晚,李商被打時有人亮了刀,證實了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挑釁。酒吧安檢嚴格,客人是不可能帶刀進去的,說明夜場工作人員中有內應。
爲了防止再有人鬧事,我讓陳曉給北海道落雪轄區的派出所長打了招呼。
送林薇和大衛回北京,我偷偷問起管海,林薇嘆口氣說:“他跟美羽分手後就沒再見過,其實,他倆也不是分手,許願插了一腳。反正不管怎樣,都是緣分吧。如今,什麼都可以賭,就是別在愛情中賭忠貞。”
我叮囑她有時間去看看陸家祺。
林薇說:“放心,在北京見過兩次,他在央視一個節目做攝像,雖然不是正式工,沒簽合同,但幹活就有錢,慢慢來吧。”
世上的事很奇怪,當你念叨誰時,說不定很快就能見到。剛提陸家祺,沒過幾天就見到了他,還有小米。
見到他倆是因爲一個新聞事件。
一箇中學發生上百名學生食物中毒,兩個孩子搶救無效死亡。
第一個接到報料的是小米,她供職的報社是中央級媒體。
小米和另兩家媒體組團來採訪。有醫生私下透露,毒源來自豬肉,學生食用的豬肉當中含有有機砷等化學激素,能刺激豬的發育和毛皮亮色,賣好價錢。
經過暗中調查,小米發現豬來自某縣大型養豬場,當初,縣長還曾在媒體上說一定讓百姓吃上放心豬、綠色豬。
更令小米氣憤的是,學生們吃的肉是批死豬。死豬不是正常的生老病死,是吃了激素飼料後暴斃的。
本來小米這次採訪很私密,沒人知道她來,是劉楠楠和趙駿卿告訴我的。
原來,小米暗訪的養豬場是一家慈善基金會暗中投資建設的,這家慈善基金會法人正是姜山。
其實慈善基金會打着新農村、養老醫療的幌子投資商業圈錢是普遍現象,許多慈善基金會無非是在變相融資,用慈善金的名義投資賺錢,再想辦法把錢洗乾淨。
小米發揮了媒體人多疑敏感的優點,挖掘了黑商人投資黑慈善喪盡天良的內幕。
還好小米職業素養高,採訪時會自報家門,亮證件。姜山得知她的身份後跟趙駿卿說了,趙駿卿又跟劉楠楠說了。劉楠楠一聽是小米,馬上給陸家祺打電話。
在小米回京前,陸家祺就在劉楠楠強烈要求下趕到鹿城。但誰也沒想到,小米拒絕了陸家祺的說情,堅持要“曝光”。
考慮到我曾經跟小米做過同事,她還一直照顧着我的狗。劉楠楠就和趙駿卿找到了我。
我先找陸家祺探風,陸家祺有些慚愧地對我說:“兄弟,真對不起!我真想幫你們,但實在是無能爲力,小米不聽我的,要不你去試試?你倆過去是同事,而且是我倆的媒人,說不定她能聽你的。”
覺得自己欠趙駿卿和姜山、劉楠楠人情,就去找小米。小米在酒店房間收拾東西準備走。
我把情況說完,最後補充:“這件事好比挖井,挖井人的初衷是好的,是想讓老百姓喝上乾淨的水,但管理井的人出了問題,在水裡放毒,這不能歸咎於挖井人吧!挖井人是好人,投毒的人才是壞人!”
小米笑了,很久沒說話。
捉摸不透她的心理,發現她變了,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帶着失落含着淚水獨自到車站送我的單純女孩。
其實人都會變,隨着環境變,隨着年齡變,隨着習慣變,只是有人變乾淨,有人變渾濁,還有人變得麻木。
沉默片刻,小米收住笑輕描淡寫地說:“這世上沒有什麼好人
壞人之分,只有做了好事和壞事的人。我不想聽辯解,殺人犯縱有一千萬個理由,他終究是殺人了。我幫這個忙,只是因爲你,而不是你說服了我。”
小米答應和其他兩個同行溝通,只從養豬場說起,不再提背後的姜山和他的慈善基金會。
臨走時,小米對我說:“夏雨,千萬別忘記了自己是個記者,說責任有點大,可我們應該明白自己該幹什麼,不能幹什麼!”
她的話在我心裡引起一陣波瀾,讓我良久說不出話來。
這件事,在我們這兒結束了,政府卻陷入被動,小米對他們恨之入骨。
早先,小米想去採訪豬場所在地政府,她想見縣長,讓當初宣揚綠色養豬場的官員談談看法,據說她打算問問縣長吃過這些豬肉沒,如果縣長敢說吃過,她會立即帶他去吃“毒死豬”。
小米的想法很快落空,往返多次,都沒見到人。
最後一次去採訪,小米在縣政府外吃麪條,聽說她要見縣長,旁邊有個吃麪的人“撲哧”笑了,麪條噴掛到對面人鼻子上,這人邊給對面人擦鼻子邊對小米說:“天哪!你咋這麼想不開,沒毛病吧!縣長是你想見就能見的?能見到的不當家,當家的見不到!”
小米徹底被激怒。
她失去耐心,忘記冷靜是記者必備的素質,直接衝進市政府會議大廳,那時一位副市長正在講國學,論述安邦之道。
小米搶過他的麥,惡狠狠地盯着全場瞠目結舌的幾十位縣長、局長說:“一羣垃圾!社會敗類!一個個過去不入流的芝麻官,如今都把自己當大爺,不在辦公室待着給老百姓辦事,就知道開會,喝茅臺,打麻將,包情婦,貪公款,吃財政,報紙上宣傳,電視上胡謅,一羣碩鼠,吃得大腹便便,腦滿腸肥,要你們何用?!”
她還要說下去,坐在主席臺上的領導對聞訊趕來的保安喊:“誰讓她進來的?這是失職!”靠近主席臺的幾個局長、縣長聽領導發話,一齊衝上前把小米拖走。
這一幕全被蔣萬林手下的人用DV偷拍下來。
蔣萬林事先得到消息,這種以斂財爲生的“媒體圈”人,像蒼蠅,對臭雞蛋總是嗅覺敏銳,一有“腐臭”就聞風而動。
他不認識小米,但認識陸家祺,不知道從哪兒瞭解到小米和陸家祺的關係,就以陸家祺朋友的身份得到了小米的信任,派人跟小米直闖市政府。
小米的大義凜然是爲了替羣衆解決問題,蔣萬林追蹤這件事卻是另有所圖。
這幾年,蔣萬林除做所謂的《半月參考》記者外,還創辦最高正義法制網,網站以紅旗國徽爲醒目標誌,在廣告欄發佈國家領導人關於懲腐和法制的講話,猛一看像主流門戶,其實內容多數是僱人搜尋、採編的負面帖。
搜尋到政府官員的腐敗線索,就冠以醒目、勁爆的標題發佈,然後以刪除、曝光等各種方式爲由牟利。
有人說,社會對媒體的容忍有多大,進步就有多大。一個文明、法制的社會需要媒體的監督。
但從另外角度想,一個社會,媒體輿論有多氾濫,這個社會的文明就有多爛。
有次去找蔣萬林,發現被電視臺清退的聞言和馮固竟然都在他手下打工。
他倆從電視臺離開後,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做記者的,最擅長的技能是文字,到企業做文案心態又放不下。從前和各單位打交道時,受人尊崇,一般企業根本不放在眼裡,如今被電視臺清退,地位缺失,連同失去的還有尊嚴。
最終,他倆都選擇了在媒體圈邊緣遊走,蔣萬林最缺少的就是專業新聞人才。兩個電視臺精英來投奔,蔣萬林特別器重,付給高薪,兩人幫他出謀劃策,利用豐富的新聞經驗,很快就拿下大批“生錢業務”。
從前的聞言是個“聞而敢言,百姓青天”的形象,疾惡如仇,主持正義,敢於和社會不公抗爭。
如今,他卻變成新聞勒索犯,除了光頭形象,再無從前的影子。
我請他倆吃了頓飯。
鬍子已修剪得乾乾淨淨的馮固穿着一身品牌西裝對我說:“去他媽的新聞理想!老子怎麼說也是名牌大學畢業,一腔熱血,滿懷抱負想在電視臺幹番事業,論能力,我比那幫子弟強一百倍,幹了這麼多年臨時工,遭人鄙視,吃糠咽菜,給我乞丐待遇就不說了,到頭來還卸磨殺驢,一腳把老子踢掉!從此以後,爺只跟姓錢的交朋友,其他的都是扯淡!”
那個穿着破牛仔褲,對新聞懷着崇高理想的老師再也看不到了。
蔣萬林私下對我說,聞言和馮固的改變說明,對於懷才不遇的人才,不打擊就要利用,放任自流,不管不問,一旦爲敵所用,就會釀成禍害,而且禍患無窮。
隨後又補充:“佛有佛道,魔有魔道,沒有魔就沒有佛,他們是彼此對立但也相互依賴。”
看我似懂非懂,他笑了,說:“慢慢悟吧。”
蔣萬林派出的偷拍客經驗豐富,在保安的圍追堵截下,神奇地從政府高牆大院突圍逃之夭夭。靠
偷拍視頻與政府談價,蔣萬林賺取了一筆網絡公關費。
而政府和小米協商不成,立即派人跟到北京,疏通這三家媒體領導。
最終,小米的努力變成一篇短消息。
一切塵埃落定後,小米他們幾個記者又來了。
這次來是發後續報道的,說是後續,其實通稿宣傳部門早準備好了。
小米還帶來所在報社的一個副總,姓唐,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手指和牙齒被煙燻得焦黃,一說話,口臭直撲面鼻,讓人無法直視。
我想對小米表示感謝,無奈宣傳部門把吃住都包了,只能買點禮品送她。
我認識幾個畫家,是本地畫派“石頭系”的名家,要了兩張石頭畫,準備送給小米和她的上司唐總。
小米和唐總住在市區一家四星級酒店,那天,宣傳部招待完他們已晚上十點多,第二天上午他們就要乘機回京,我決定當晚把畫送去。
先給她打電話,手機暫時無法接通,就直接到酒店。
在小米房間外準備敲門時,房間裡傳出一陣女孩喘息呻吟,像是小米的聲音。
牀墊在“咯吱咯吱”響,有個男人喘息着發出像豬吃食一樣沉悶的“哼哼”聲。
我心想可能是陸家祺來了,趁小米公費出差,跑過來甜蜜。
走到小米房間斜對面窗邊抽菸,房間裡隱隱傳出叫喊聲,在安靜的走廊上顯得細微而清晰。
外面夜色幽暗,天空中浮動着一層青煙薄霧,本是個月滿之夜,天地被流雲煙霧隔斷,讓夜晚啞然失色。
半小時後,隨着一聲沉悶的男人叫聲,房間裡像泄了氣的皮球,瞬間安靜下來。我想過會兒再敲門,免得尷尬。
小米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門打開了。
我下意識朝那邊看去,卻看到一個大腹便便光着上身的男人鑽出來,額頭上帶着油光發亮的汗漬,手裡提着襯衣和外套。
唐總!
唐總匆匆瞥了我一眼,慌慌張張地躲進隔壁房間。我在驚詫之餘向小米房間看了一眼,卻和正在關門的小米目光相接。小米身上披着浴袍,頭髮凌亂,面色緋紅,看到我後一愣,隨即“咣”一聲把門關上了。
我站在門外,內心像小米的頭髮一樣凌亂,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門再次慢慢打開,探出小米慌亂的臉。她把身體藏在門後,面色羞愧小聲對我說:“進來吧。”
我看到她露出雪白的脖子,尷尬地說:“你先把衣服穿上。”
這時才明白小米手機無法接通是故意設置的。
小米勉強擠出個笑容,把門半閉上,裡面一陣窸窣聲後,門開了。我走進房間,她換上了一件粉紅色吊帶裙睡衣,頭低垂着,兩手拽着裙角,胸口半遮半掩,像藏着兩隻呼之欲出的小白兔。
我把裝畫的手提袋放到桌子上說:“這是兩幅石頭畫,都是名家作品,你幫了我的忙,一直想謝謝你!”
她擡起頭,沒說話,眼睛裡噙着淚水。
我說:“太晚了,早點休息,我先走了,有時間請你吃飯。”
擡腿往外走時,她突然從後面抱住我,顫抖着嗓音說:“夏雨,我求求你,千萬別告訴家祺。只要你不告訴他,你想怎麼樣都行。”
聽她這麼說,我內心悲哀。
既替陸家祺難過,又不想責難她, 感覺胸口有股氣堵着,只能長嘆一聲。
我慢慢轉過身體,她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我感嘆萬千地說:“小米,不要這樣。我不需要你做什麼,也不會跟家祺說,只要你心裡覺得能對得起他,對得起自己就行!”
小米又把頭低下去,抽泣着說:“你可能認爲我是一個下賤、輕浮的女人——”
沒等她說完,我說:“別人怎麼認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麼認爲,家祺怎麼認爲!”
小米突然擡高聲音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這麼做是爲了家祺,爲了我們的以後。”
旋即,她聲音低沉,嗓子沙啞着說:“家祺從這兒到北京找我,捨棄所有,收入不穩定,壓力很大,頭髮都快掉沒了。可是他沒有退路,就算沒有我,他也只能留在北京,不可能再回來。他一直想在北京有個家,有個歸宿,我很感激他,也愛他。報社在三環內建了個員工小區,內部價才五千多一平方米,唐總有名額分配的權力,我這麼做,只是爲了能和家祺有個家!你體會不到,我們孤身在外永遠沒有歸宿。我也不想這麼低賤,做完我就後悔了!我對不起家祺!”說完,她扇了自己一巴掌,我拉住她。
看着悲傷的小米,我的心情如同這晚圓缺不定的月色一樣,沉重不堪。
發現小米的“秘密”後,覺得無法面對陸家祺,以後每次聽他幸福地說起小米,我都無所適從。
生活中隱藏了太多我們沒有發覺的秘密,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真相和醜陋的另一面,這樣,我們會很快樂很知足。一旦秘密暴露,就像一個邪惡的無底洞,鮮血和傷痛會涌流不止,再難痊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