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太監仗着膽子問道:“敢問皇上,二阿哥……”話猶未完,已被康熙的目光壓住了。李德全說道:“還不去執行皇上口諭?還有,皇上不得閒,不用復旨了,自去敬事房領二十杖。下去吧。”那太監忙磕頭有聲,匆匆退下了。李德全還在御前太監的位置上,那麼魏珠將扮演什麼角色呢?康熙站起來吩咐擺駕太和殿,我的注意力迅速轉移到了現實問題——我不知該如何作處。
花木蘭從軍記是美好的傳說,至少在中國古代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女人于軍不利是佔上風的觀點。我知道前朝的梁紅玉,知道後世的“天妹”洪宣嬌,但是不記得在清初的旗女有參與出征這一回事,而且還扮演着這樣一種角色!然而康熙從我身邊經過後,我迅速下定決心,戰也是死,不戰也是死,那就戰!我疾步跟上御駕。康熙的儀衛森森,綿延幾百米。而我頂着若干斤重的頭飾,踩着硌腳心的高跟鞋,走在隊伍後面。雖然很辛苦,但能在胤禎出征前再見一面,也是意外之喜。
太和殿是世界上最大的宮殿!僅站在太和殿前的廣場上,就有一種莫名的壓抑感!望着殿頂的斗拱和隼子,我的“小黿”即將從這裡踏上新的征程。那年我失去了我們第一個孩子,他帶我上太和殿頂,向我鄭重地表達他的愛。那是我這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時刻!我在大清王朝人生的全部就是胤禎,再也沒有比胤禎更重要的了!
隨着禮樂聲,康熙緩步升座。李德全引我站在康熙身邊。殿內如曠野,殿外旌旗招展,滿眼森森而立的刀槍劍戟。八旗將士各依本旗之顏色立於旗纛之下,如凝重之雷雨,橫掃千里;如海嘯之靜謐,勢不可擋。將士之前列是出征之諸王、貝勒、貝子、公等,俱是戎服立於丹陛之下,無形的殺氣散發出來,在他們身邊聚集,壓迫着、凝結着!五色戰氣並不全是傳說!最前列是頂盔貫甲的胤禎,頭上正黃旗纛在風中冽冽作響。他彷彿出鞘之利刃,現出從未有過的光輝。我曾經以爲,在五臺山時他把鋒利的氣質展現的淋漓盡至。卻不知原來他收斂了多少銳利的光芒!然而眼前他,纔是真正的他,真正的威不可擋的大將軍王!昔年驃騎大將軍霍去病,孤身入渾邪王之中軍,一己之身,數名扈從的武賁,彈壓了四萬匈奴部衆和八千亂兵。天威過處,衆生俯首!
我的思緒又飄至不遠的將來!青海的羅卜藏丹津是否爲胤禎的氣度所折,而俯首聽命呢?後來的雍正青海平叛,是否更多的是爲胤禎鳴不平呢?他們之間,是否是男人之間的義氣,更勝過君與臣、統帥與部將、宗主國與部族長的差別呢?這都需要時間給我答案!殊不知,檢驗這些是我最不願見到,也最是漫長而痛苦的!
胤禎已就丹墀,面向康熙四拜,金甲在晨曦中熠熠生輝,而後由西陛入殿,金制的甲扣鏗鏘作響,再次康熙行跪拜禮。承製官宣制,以節、鉞授胤禎。胤禎再拜而受。康熙始終肅然地望着胤禎,目光包含着期待,卻又帶着無盡的落寞。“吟鞭東指”已成過往,“數英雄人物還看今朝”。良久,康熙只說了一句話:“大清的江山靠你了。”胤禎叩首,穩穩地站起,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大步邁出太和殿。
甲士邁着整齊的步伐,向兩側分列。宮門依次打開,讓出一條通衢大道。胤禎飛身上馬,拔出佩劍,遙指西南,然後緩轡而出。之後隨出的是王、貝勒、貝子及公以下,再之後是八旗將士,打着旌旗步伐一致地走出太和門。
康熙也擺駕午門,我又跟着登上午門的城樓。城垣上下侍立的都是披甲武士,包括他的一等侍衛都身着戎服,護持在周圍,而我就被命令站在他的身側。俯瞰午門前,依品級排列着在京的王公及二品以上官員,均着蟒袍系玉帶。我在領銜的隊伍中看到了胤祉、胤禛和胤祺三位和碩親王。同爲親王,這三位是皇阿哥,尤其在沒有皇太子的微妙時刻,地位更加尊崇。
胤禎勒住所部親兵,至午門前方整隊,建旗幟,鳴金鼓,正行列,擎節鉞。眼前的景象更令我血脈賁張。太和殿前的隊列不過是前導,眼前出發的也不是大軍,更多的應該是中軍直屬,卻佈滿了午門前的廣場,城外的列兵處,三十萬大軍又該何等壯觀呢?康熙扶着城垛,低聲說道:“丫頭,記下來吧。這將是他一生最輝煌的時刻!足夠你們後半生回味的了。”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又把我的心情從雲端推入谷底。古代的男人一生最輝煌的時刻是封侯拜相,而君權時代的皇子,最成功最輝煌的時刻卻是登基大典。他的意思無疑於指胤禎與帝位無緣!
“敬酒”與“恭送”之後,忽聽下面高喝道:“奏樂!”本以爲是古代出徵之樂,卻聽得一千甲士齊聲唱道:
“旗正飄飄
馬正蕭蕭
凱旋歸來就在今朝
男兒征戰去
女兒縫徵袍
一身轉戰三千里
贏得千古萬世豪
旗正飄飄
馬正蕭蕭
徵人遠去就在今朝
莫爲離別苦
當爲英雄笑
長戈直指向匈奴
鐵騎如風意氣高”
我的眼睛溼潤了。自胤禎出征的日子定來,我每天整理物品,便哼着這首歌,是壯行色還是別意濃,我也說不出來。如果胤禎在府裡,他總是坐在小梨花木的圓桌邊,靜靜地聽着,也出神地望着我。有時候,我被他看得受不了就提出抗議,可話到一半卻已淚流滿面了。他總是把我抱到膝上,輕輕地拍着我的背,低低地說着他的情話。後來,他也會唱了。他曾經唱給我聽,問我唱得對不對,好不好?我伏在他的肩頭,淚水打溼了他的戰袍。我沒有想到,他教會了他的親軍。他是想激勵士氣吧?纏綿的離別之意,不如化作建功立業的動力!
可是我的胤禎啊,“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都化作風波亭上的“莫須有”。“待從頭收拾舊河山,朝天闕”,正是嶽武穆必須死去的理由!“匈奴未滅,何以家爲”,卻“壯士未酬身死”。這位天縱之才的離去,由披甲的武士從長安城直排列到墓前神道,一路目送。霍去病死後之榮,爲人臣武將之極,是因爲他在最輝煌的時候倒下了。他還沒來得及引起漢武帝的猜忌,也沒來及陷入“巫蠱之亂”。而我的胤禎,功高震主,又是呼聲最高的儲君人選,是將軍不能畢功,是人臣不能盡才,是皇子不能得遂心願……,不知不覺,我的淚滴滑過面頰。旌旗飄舞,我的胤禎已經漸行漸遠了。
眼前忽地一暗,我擡頭見是康熙,忙扯下帕子拭去淚痕。康熙說道:“朕的一句話,就多想了?你也不再是那個單純的小姑娘了。”我勉強笑道:“臣媳已爲□人母,再像當年那樣胡鬧,皇上容得下,額娘早就教導了。”康熙說道:“九年了!滄海桑田。”滄海桑田應該是四年之後,只是鹿死誰手罷了。康熙說道:“更衣後來見朕。”他還想幹什麼?胤禎還沒有走出北京城呢?現在沒必要啊!
我納悶地換過衣服,又到乾清宮見康熙。卻不見康熙,只見李德全。李德全捧着一個描金的盤子,上面託着一顆東珠,說道:“皇上口諭……”又拉了個長音。我便跪下來,聽着李德全繼續說道:“皇上口諭,十四阿哥遠征西北,十四福晉佟佳氏府中操勞,特賞東珠一枚。”我呆了呆,東珠是有定製的,從沒聽說過能賞東珠的。我穿戴成那樣站在午門城樓上,就夠雍正大人和八賢王看的了,還用得着再賞東賞西,加深他們的印象嗎?何況我得了一顆東珠,不能戴不能玩不能賣,只着當神貢着,難不成早晚三柱香嗎?如果丟了、壞了,就是抄家滅門的藉口。我悶悶地謝了恩,領受了這顆燙手的山芋。
康熙五十七年,隨着胤禎的出征,而在欣喜與憂鬱的矛盾之中走過去了。正月初九是胤禎也是弘暐的生日。興許是爲了排解胤禎不在家的苦悶,弘暐四歲的大日子,我預備的無比豐富。蘭姑姑給弘暐做了虎頭帽、虎頭鞋,又是繡着飛虎的大紅披風,把弘暐打扮得威風凜凜。弘暐氣昂昂進宮給德妃行禮,因胤禎出征西北,稱大將軍王,弘暐的身價也貴重了許多。更何況弘暐自己也有個貝勒的爵位,說起來像笑話,可那是孝康章皇后的遺命,誰也不敢馬虎,都稱他貝勒爺,他一個小孩孩也挺知道得意!這日子康熙也破例召見了他,更把他樂得小腳丫不着地了。看着他晃頭晃腦在院子裡地轉悠,我的心又充實起來,卻不料這一年,與生日結下了不解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