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萬延二年（1861年），1月2日——
江戶，小石川小日向柳町，試衛館——
“近藤兄，早上好。”
“哦！總司，早上好。”
近藤一邊打着大大的哈欠，一邊跟正朝他迎面走來的總司打招呼。
“今天的天氣很好呢。”
總司微笑着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嗯，是啊。今兒的天氣確實很好，陽光明媚，天高氣爽，真是個適合外出遊玩的好日子……嗯？總司，你的腿怎麼了？”
她在按捺害羞情緒的同時，揚起目光，筆直注視青登的眼睛。
江戶，某片河堤——
“咦？幹嘛突然摸我的頭髮？我的頭髮上有什麼髒東西嗎？”
出於總司的頭髮摸起來遠比想象中的要舒服的緣故，青登樂此不疲地把玩總司的馬尾辮。
總司的語氣聽起來，既像是在提醒青登，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腳邊的小草如波浪般隨風搖曳起伏，細簌作響。
“昨天的這個時候，我和你還是關係很要好的朋友，結果到了今天，我們就變成了關係很要好的……戀人……”
“嗯……你也早上好……”
“可是……要我在明知你日後會極大概率地娶其他女人爲妻的前提下，依舊和你結婚……我的內心果然還是會怪不舒服的……”
二人簡單地打過招呼後都不說話……不過這處安靜的環境卻沒有夾帶任何尷尬的氣氛。
須臾，他們將人世的喧囂徹底拋到了身後，四下裡越發靜謐。
——5年嗎……
冬季特有的冰涼空氣，讓總司感覺好舒服。
“呼……哈……呼……哈……”
他送給總司長長的、充滿曖昧情意的眼波……然後毫不客氣地繼續把玩總司的馬尾辮。
總司的頭髮……腦後的馬尾辮、兩側的雲鬢隨風搖曳，她以蔥白般的纖長手指按住，表情好溫柔。
……
總司明明不常使用護髮品，可她的髮質卻是意外地好。
“沖田小姐……”
“然而……狠下心來地對你說：‘我不允許你娶其他女人’——這種事情，我做不到……”
片刻後，她輕輕地閉上雙眼並縮起身體。
“更何況，我們連那、那種事情都……啊！不說了不說了！不聊這個羞人的話題了！”
但最終，她還是下定決心般地呼一口氣，不再躲閃，視線前伸，筆直地看着青登的雙眼。
“沖田小姐？”
總司的鼻子發出柔婉的呻吟，她故作鎮靜，但她忘記藏起殷紅的臉頰與緊捏衣角的小手。
藍天上的太陽依舊閃耀。
因爲這道足音的主人……這個正站在她身前的人，是青登。
發現青登仍舊在望着她後，總司怔了怔，心神不寧地遊移眼神，四處張望。
“橘君，昨天晚上，我思考了很久。”
待情緒稍稍恢復平靜之後，她將視線重新投向橋外的潺潺流水。
“……好！”
告別了近藤的總司，一邊埋頭趕路，一邊“呼哈呼哈”地大口吸氣，調勻紊亂的呼吸。
總司若有所思地抿了抿朱脣。
近藤向來不是個喜歡鑽牛角尖的人，在想不出來個所以然後果斷放棄，收回遙望總司背影的視線，繼續朝着與總司相反的方向大步前行。
“啊，橘君，快看，那裡有座橋！”
“嗯，是啊。”
他的原計劃本就是在數年之內達成“與衆女過上其樂融融的美滿生活”的目標。
望着兀自在風中凌亂的總司，青登捨不得忍耐，任由自己的嘴角向左右兩邊延伸。
在碰及總司的頭髮時，青登的手指險些因觸感過於柔順而滑走。
與此同時——
剎那間，總司的兩隻線條完美的嘴角微微翹起，可愛的臉蛋漸漸泛起迷人的紅暈。
足音來自她的正前方。
“我答應你！倘若我沒法在5年之前娶你、阿舞和佐那子小姐爲妻，我就全心全意地做‘沖田司的丈夫’！”
“目前的我，暫時沒辦法坦率面對‘橘青登的其他妻子’。”
看見總司在對他笑，青登也不自覺地跟着笑起來。
“這個提議……你覺得如何？”
總司的這份提議，可謂正合青登的意。
話音稍落，便見總司壓抑慌張，彌補般補充道：
“我我、我們現在已經是戀人了，摸頭髮什麼的，只不過是戀人之間很正常的互動而已！”
他願意誠心接受“無能”所帶來的一切後果。
將大半隻身子傾掛在橋體一側的總司，樂呵呵地看着從橋身下方穿流而過的河水，喜上眉梢。
“嗯，我能理解。”
總司用力地揉了揉臉，用揉麪團般的動作搓散了面上的羞意。
徐徐而來的清風吹淡了“人類文明”的氣息，使這片人跡罕至的河堤更顯生趣盎然。
……
青登見狀，心領神會地微微一笑，然後像是要偷看總司的臉蛋一樣稍微彎低上身……
在總司突然約他外出時，青登就已猜到她多半是爲了與他聊一些重要的私密事。
二人目前身處的這片河堤，本就遠離人煙，而他們現在所前行的方向，又恰好是郊區的方位。
手感真的太舒服、太上癮了。
“啊，這個……”總司下意識地收緊雙腿，臉紅不知所措，“唔呣……這個……這個……我昨晚和橘君切磋劍術的時候，不小心把腿給扭傷了……”
看着青登伸出的手，總司呆呆地傻笑幾聲，然後順勢把自己的小手放進青登滿是老繭的大巴掌裡。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自遠方而來的風在陽光下有了形狀。
少女輕輕地踮起腳尖。
“……”
他總覺得總司有些怪怪的，但又說不清具體怪在何處。
螓首垂低，視線牢牢鎖定住足尖前的那一小片區域。
“我喜歡你，喜歡到願意現在就和你結爲夫妻。”
接着，她拉起青登那隻剛放下來的大巴掌，將其又擱到了自己的頭頂上。
“仔細一想……這項約定完全是單方面地對你有利啊。”
“……”
近藤伸手指了指總司的下盤。
一切的喧囂和聲音，在這個瞬間變得格外遙遠。
總司指了指橋，然後牽着青登，興沖沖地快步奔向這座除了落葉與灰塵之外，眼下再無其餘過客的古樸橋樑。
快速地說完後，總司低着頭，一邊擡手捂面，掩飾依然成硃紅色的俏臉，一邊三步並作兩步地從近藤的身邊穿過。
這樣子的對視，持續了約莫3秒鐘的時間。
可能這就是所謂的“天生麗質”吧。
就在總司即將恢復回尋常模樣的時候，一道腳步聲傳入她的耳中。
青登莞爾。
“沒、沒事。”總司慌亂地擺了擺手，“就只是小小的扭傷而已，不打緊！靜養個幾天就能痊癒，所以不必擔心！”
“我呀，是寧可自己受苦，也不願見珍視之人蒙難的那種人。”
剛剛纔退溫的俏臉，再度染成硃紅。
總司擡起小腦袋，視線反射性地掃向身前。
淺白色的雲彩堆積在遠方的羣山之上，鬆散薄雲的遮掩使本就不強烈的冬季陽光更顯柔和。
嗯，很好玩。不過，與其說是好玩，不如說是好摸——青登本想這麼回答，但考慮到此套說辭似乎有些變態，因此他還是改口道：
僅三息不到的功夫，她就又將美目揚起，朝青登看去。
平靜的水面呈淡藍澄淨的色彩，一碧如洗的晴空給涓涓河流抹上了萬點光輝。
總司微眯雙眼，作了個長長的深呼吸。
風從他們的身邊穿過，藍天的雲或卷或舒，天空越發寥廓澄澈。
“3年……不，5年好了！”
“腿扭傷了？”近藤睜大眼睛，擔憂道，“喂，沒事吧？傷勢重不重？”
總司嫣然一笑。
被總司的這副羞澀模樣給逗得忍俊不禁的青登，一邊輕笑，一邊遞出自己的右手。
有這份“五年之約”在，能更好地鞭策青登。在給青登壓力的同時，也爲青登帶來了更強的動力。
近藤佇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總司漸行漸遠的背影。
兩人沿着河堤，慢慢地走向河流的上游。
“好舒服的風啊……”
“欸？什麼‘腿怎麼了’？”
“沒什麼。只不過是……情不自禁地想要輕撫一下我的戀人而已。”
興許是遠離市井、靠近河流的緣故，此地的空氣很潤、很清爽，令人心曠神怡。
現在是1861年的1月……也就是說，要在1866年的1月份之前，與佐那子和木下舞結爲夫妻……
正值懷春年紀的小女友，含情脈脈地與自己的小男友眉目傳情——用這句話來形容這二位此時的眼神交流，實在是太貼切不過了。
“不論未來如何，我都一定會讓你由衷地感嘆道：這個世上沒有比我更好的妻子了。”
移時，她朝青登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3秒鐘後，總司逃似的匆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青登。
……
“你如果喜歡摸我的頭髮……那就摸吧，我不介意。”
總司的聲音與她刻下的表情一樣，都是糯糯的。
時而輕拉，時而微拽，時而撫平，時而纏繞在手指上……等他回過神來時，總司已像只嘴巴里塞滿食物的松鼠一樣嘟着嘴，白裡透紅的雙頰各鼓起一個可愛的小包。
就這樣，少年一點點地把嘴脣靠過去。
正與總司並肩同行的青登，附和地點了點頭。
“雖然我沒有木下小姐的可愛依人，沒有佐那子的優秀傑出，但我對你的感情……我想成爲你的依靠的那份心情，絕不會輸給她們！”
他看了看天花板、地板等無關緊要的地方後，率先對總司打起了招呼：
“沖田小姐，早上好。”
“反之……便請只與我一人長相廝守吧。”
總司一邊忸怩地把玩手指，一邊瑟縮地擡起頭……說來也巧，就像是心有靈犀一般，在幾乎同一時間，青登也收回了掃視天花板、地板的視線，看向總司。
明明現在的時間尚早，連午時都未到，但青登已經看到了紅彤彤的晚霞——在總司的俏臉上。
——來了嗎？
“因爲，你看吶——不管最終結果如何，不管你對這項約定的完成與否，我都會爲‘成爲能讓橘青登倍感驕傲的妻子’而不斷努力的……”
在看見總司的瞬間，青登的表情變得極不自然起來。
總司不禁脫口發出古怪的叫聲。
“我果然……還是想跟你結婚。”
青登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與此同時手上動作不停，一手接着與總司牽手，另一手繼續把玩總司的馬尾辮。
人的一生有多少個5年呢？
這個時間既不算長，可也絕不算短。
總司伸出一個巴掌。
突然，一座小橋映入二人的眼簾。
手感一定很不錯——青登如此堅信着。
青登訝異地挑了下眉。
“姐姐還有近藤兄他們總對我的這種性格大加批判，說什麼‘我的這種性格很吃虧’啥啥的。”
青登用他的右手，用他的這隻握刀的手緊緊握着掌中的柔荑，持重有力卻又不失溫情。
青登點了點頭，眼中冒出堅定的光。
“唔呣……”總司害臊地別過腦袋，“別把我的頭髮弄髒弄亂了哦……”
穿行於夾在小河與堤坡之間的小道上的總司，舉頭望了望天，淡金色的和煦陽光自雲彩的點點縫隙間傾瀉而下。
今天的總司，似乎格外喜歡傻笑。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糾纏在一起。
青登感到有星星點點的緊張細汗從掌中的柔荑裡滲出。
溫熱的吐息拂過青登的臉頰，他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愛人身上，差點忘記呼吸。
不過，總司並沒有“逃”太久。
青登眨了眨眼。
有那麼一瞬間，他產生了一種自己不是在摸頭髮，而是在摸一匹頂級綢緞的錯覺。
“算了，管她的。”
“嘻嘻~~”
“嗯？”
“嘻嘻~~”
“哈哈哈，原來橘君你也和我一樣，對彼此的關係變化很不適應啊。”
“哈哈哈，這裡的風景真好！”
這個瞬間，微風習習。
咚咚咚……腳踩橋身，聲音像極了打鼓。
“抱歉，你的頭髮太漂亮了，所以一不留神就……”
“呼……好啦，不玩鬧了，咱們來聊一些……正經事吧。”
總司的手很小、很嬌弱，彷彿隨意一握就能將其輕鬆折斷，一點兒也不像是個女劍士的手。
如果他沒能在數年之內實現這個夢想……那就是他沒本事。
“我想獨佔橘青登……這是我現在的真實想法。”
總司把自己的腦袋搖得像一個撥浪鼓，馬尾辮高高地揚起、飛蕩。
“橘君，那個……我、我想和你牽手，可可、可以嗎？”
“啊……唔咕……！”
……
又是兩聲癡癡的傻笑。
“嘻嘻~~”
光的微粒沐浴着面掛安寧笑容的總司
“感覺……好不可思議啊……”
“如果你能在5年之內說服佐那子和木下小姐都嫁給你，那麼我願意無怨無悔地與她們一起協力做你的支撐。”
“哦？你也能理解嗎？”
呼吸漸漸平穩，臉蛋飛速降溫，心臟也不再跳得那麼快。
“儘管姐姐他們的措辭很嚴厲，但我始終不認爲我的這種性格有什麼不好的。”
“總司這小子……搞什麼啊？”
即使總司沒有提出這份“五年之約”，青登也不打算在“娶妻”這件事上拖延太久。
“因爲我執意反對你另娶別的女人，導致你左右爲難、傷心難過……這種事，我不要。”
“橘君，我的辮子有那麼好玩嗎？”
“哈？難道你自己沒有發現嗎？你走起路來一扭一扭、歪歪斜斜的，是哪兒受傷了嗎？”
青登默默地將這幅對他而言猶如寶物的美麗光景收入眸底與內心的最深處，然後一邊露出輕淺的微笑，一邊伸出沒有與總司牽手的另一隻手，以舒緩的節奏輕撫總司的頭髮。
“橘、橘、橘橘君……！”
陽光、藍天、河流、古橋、以及……因感動於眼前的美景而眉飛色舞的笑顏——這一切拼組成了一張美得不可方物的動人畫面。
……
戀人——吐出這個詞語的下個瞬間，總司彷彿如釋重負，“呼”地將滿溢的情感化爲聲音。
青登身子一歪，倚靠在總司的身邊。
“雖然‘優秀的男人擁有三妻四妾’不過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我不應該做一個善妒之婦，而我也無數次地對自己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橘君將來娶了佐那子、木下小姐或別的女人也不會讓我受到任何委屈’，可我還是沒有辦法變得那麼成熟……”
青登微笑頷首。
青登搖了搖頭。
實不相瞞，青登老早就想摸一下總司的這條輕盈靈動的高馬尾了。
青登一邊說，一邊緩緩地收回摸總司頭髮的手。
尤其是在看到它隨着總司的蹦躂而一晃一晃的時候，更是難以按捺“想要摸它、拽它”的心情。
“所以，橘君，我現在有個提議——我們各退一步。”
總司的聲音越說越小，在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時，她的嗓音已低得跟蚊子哼哼無異。
金黃色的光束在空中熠熠生輝。
“當然。因爲我現在有着和你近乎相同的感想。我也覺得好不可思議，這種‘好友于一夕之間變爲戀人’的感覺，我恐怕要花上一段不短的時間才能徹底適應。”
上揚的朱脣、霧一般的紅霞……兩者雙方相輔相成，一張靦腆的含羞笑顏，映入青登的眼簾。
說完，總司靜靜地與青登四目相對。
一大一小的兩道身影輕輕相觸……恰如此刻的風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