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衣襟,露出肚腹,討要懷劍……西野的此番舉動,任誰見了都知道他這是想做什麼。
“西野君……”
海老名欲語還休。
他下意識地扭頭看向一之瀨。
一之瀨閉上雙目,搖了搖頭。
“……”
海老名沒有說話,沒有嘆氣,沒有面露哀傷,也無意責怪一之瀨。
因爲,他早就知道西野不行了……
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體內的血液幾近流盡……稍有常識的人,在看見西野的這副駭人模樣後,都能知道他根本就沒有生還的可能……
這個時候,西野扯動嘴角,發出自嘲般的輕笑聲。
“反正都是要死……就讓我……死得體面一點吧……沒人有懷劍嗎……?也罷……”
西野以單手拔出腰間的脅差。
因爲他的右掌仍跟其佩刀的刀柄緊緊地綁在一起,所以他只剩一隻左手可用。
“有誰……願當我的……介錯人……?”
【注·介錯:指在日本切腹儀式中爲切腹自殺者斬首,以讓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
海老名等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自告奮勇。
介錯不是誰都能做得來的。
按照規矩,介錯人是不能將切腹者的腦袋整個砍飛的。否則,這將是對切腹者的大不敬。
合格的介錯,需斬斷脖頸卻又不完全斬斷,讓頭和脖子仍有一絲牽連。
這種斬首法,名爲“抱首”——當頭和脖子僅剩一點皮膚相連時,斷首會在重力的牽引下,掉至切腹者的懷裡,故得此名。
必須得從頸椎的第三節骨頭和第四節骨頭之間的縫隙處下刀,才能達到最佳的斬首效果。
切腹者在將刀捅進肚子裡後,會痛得四處亂動,再不濟也會全身發顫,這更是加大了介錯人的斬首難度。
既要有強大的心理素質,又要有縱使目標亂動,也能精準地將對方的腦袋和脖頸砍得只剩一絲皮膚相連的精準刀法……非頂尖的劍術高手,不可爲之。
介錯人的水平太差,連劈數刀都沒能將切腹者的腦袋順利砍下,以致切腹者在臨死前還慘遭了一番痛苦至極的肉體折磨——這種慘劇,屢見不鮮。
就在海老名都在遲疑之時,一道平靜的男聲介入進他們之間。
“……我來吧。”
青登扶着腰間的越前住常陸守兼重,挺身上前。
要說現場衆人中,誰的刀法最高……那當屬青登無疑。
眼見青登主動請纓,海老名自是沒有阻撓的理由。
他側過腦袋,以眼神示意一之瀨和阿久津,三人紛紛後退,讓出足夠的空間。
青登緩步走到西野的左後方。
“仁王,接着。”
說着,海老名拋給青登一支竹筒。
“竹筒裡有水。”
青登聽罷,會意地點點頭,然後拔出越前住常陸守兼重,擰開竹筒,將筒中的清水傾泄在刀身上。
介錯人以清水洗淨刀身——此乃切腹的必經儀式之一。
“由大名鼎鼎的……仁王……來給我……介錯嗎……?哈哈哈……真是三生有幸啊……”
西野仰起腦袋,看着青登,表情似笑非笑。
“說起來……自從你右遷到……火付盜賊改後……我就再也沒……跟你……說過話了……”
青登輕輕點頭。
“確實如此。”
“哼……明明一年多前……你還只是一個……很不成器的……呆頭登……結果現在……青雲直上……‘仁王’之號名揚遐邇……雖然這麼說……可能有些晚了……但現在的你……確實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
西野的眼神分爲平靜、淡然,沒有一絲嫉妒、嘲諷。
“我稍微有點理解……魯子敬發現呂子明非復吳下阿蒙……的……那種心情了……”
青登抿了抿脣,說道:
“彼此彼此。在我看來,你的變化也不小。”
“變化……?我有什麼變化……?”
西野的表情染上疑惑的色彩。
短暫的沉默是青登在構思措辭。
“實話講,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硬要說的話……以前的你,像架冷冰冰的木偶,而現在的你,稍微多了點‘人’的氣息。”
說到這,青登停了一停,好一會兒後才把話接了下去:
“看樣子,你也經歷了不少事情啊。”
青登當然不清楚西野近日的所遇所想,但他卻從其眼神中明顯地感受到:面前的這個男人,已不再是他以前所熟知的那個死板、孤傲不羣、令人只想敬而遠之的“木偶”了。
“‘人’……?”
西野眨了眨眼,眸中溢出若隱若現的光彩。
少頃,驚慌失措、哭笑不得、茫然若失……三種感情漂亮地混合在其臉上。
“不再是‘武士’……而是‘人’了嗎……”
如同咀嚼每字每句地這般呢喃後,西野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桿,端莊正坐,雙目直視前方,從右臂處褪去上衣。
青登見狀,默默地岔開雙腳,以八雙架勢端穩溼淋淋的佩刀。
【注·八雙:把刀垂直地立在身體右前方的架勢】
西野單手持刀,不緊不慢地將脅差垂直立在左側腹上……卻遲遲沒有下刀。
“……橘青登。”
“嗯?”
“我……違背了武士的道義……”
“從我對……貴爲寺社奉行的……酒井大人……拔刀相向的……那一刻起……我便已是……罪惡的……‘不忠’之身……”
“等我到了……那個世界後……列祖列宗會不會……責罵我呢……?”
“想到這……我稍微有些……害怕了啊……”
西野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嘴角甚至還勾出一絲輕淺的弧度。
可若仔細觀察的話,便能夠發現:儘管幅度很小,但他持刀的那隻手確是在微微發顫……
青登只在瞬間爲難似的拉下眉角,接着立刻像是無可奈何地嘆氣。
“什麼這個世界、那個世界的……麻煩死了。哪兒也別去了,做個不再受任何拘束的自由靈魂吧。”
在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的語氣陡然變得精實,迴應的氣勢之強,彷彿晴天霹靂。
西野聽罷,怔了怔,隨後一點點地擠出傻眼的苦笑:
“翱翔於萬里長空的……自由靈魂嗎……那未免也太孤單了吧……?”
“這個嘛……也不盡然。”
青登頓了一下,眺望遠方的天際,像是讓思緒飛向不在這裡的遠方。
“等哪天我也死了,你就能碰見我了。雖然我不能保證我們倆能夠合得來。”
西野側過腦袋,直直地看着青登,目光中所蘊含的情緒很難捉摸。
片刻後,他緩緩地將面龐、視線轉回正前方——青登看不見他刻下的表情。
“橘青登。”
他依舊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態度,但其語調中多了幾分像是感到釋懷的音色。
“謝謝。”
話音落下的瞬間,雪亮的刀身沒入腹腔!
西野一聲不吭地將鋒刃一點點地拉至右腹。
當他完成“一文字切”,青登準備揮刀斬下其首級時——
“慢着……!”
西野低喝一聲。
與此同時,他把脅差從腹中拔出,顫顫巍巍地稍稍放低刀尖,接着再度將刀搪進腹內。
包括青登在內的現場衆人見狀,無不變了臉色。
阿久津口中呢喃:
“喂喂喂,他該不會是想要……”
一旁的海老名面露凜然:
“三文字切……!”
大體而言,切腹主要有三種切法,分別是“一文字切”、“十文字切”、以及“三文字切”
顧名思義,“一文字切”是在肚子上橫向切一刀;“十文字切”是在肚子上切出一個十字;而“三文字切”則是橫向切三刀,切出一個三字。
其中,需要橫切三刀的“三文字切”最困難,也最痛苦。
縱觀日本全史,從未有人以“三文字切”自盡成功。
西野的臉色如被火烤過了般紅,額上有無數青筋在跳,軀體不受控制地發顫。
可縱然如此,他依舊緊握刀柄,堅定地拖動刀刃。
終於,他切出了第二個“一”字。
沒有喘息,沒有停止——他第二次地拔出刀,並第三次地將刀子扎進腹中……
西野的臉色變成了泥土一樣的顏色,他緊咬牙關,不讓血從嘴裡噴出來,因此只有一團團的血沫子自其脣角流瀉。
任誰見了,都知道西野已經沒力氣了……他現在完全是靠意志力來操刀。
此時此刻,在場的每一個人,青登也好,海老名也罷,佐那子和總司也好,一之瀨與阿久津也罷,無不將情緒各異的目光集中在西野的身上。
寂然無聲的河灘,唯有刀刃切割肌膚內臟的聲音格外響亮。
終於……第三個“一”字成型。
至此,“三文字切”結束——西野全程未吭一聲。
他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將脅差拔出,擺至膝前,然後直起腰桿,昂首挺胸。
沒有痛苦,沒有傷悲。
只有慨然,只有解脫。
如此態度,如此表情,不像是引頸待戮的赴死者,更像是天真無邪卻又心懷驕傲的孩童。
“仁王……動手……!”
青登面無表情地端穩佩刀。
剎那間,銀光落下……
……
……
青登將脫掉的羽織輕輕蓋在西野的遺體上。
同一時間,海老名走上前來,蹲下身,緊緊攥住西野的左手。
青登原以爲他要念佛經,可誰知,他竟以莊嚴的口吻正色道:
“孩子啊,你表現得非常好,實在是辛苦你了。”
“睡吧,睡吧,安靜地休息吧。”
“去吧,去吧,渡過三途川吧。”
“你留下來的意志之火,將會成爲我們的力量。”
“我答應你,吾等勢必贏得這場偉大抗爭的全面勝利!”
神情肅穆的海老名,像極了告解室裡的神父。
他的一舉一動、一詞一句,皆洋溢出強烈的神聖感。
待海老名放下西野的手並站起身時,青登忍不住問道:
“這是你們大鹽黨的專屬悼詞嗎?”
“差不多吧。每當有同志犧牲時,我們都會對他念這通悼詞。”
“西野也是大鹽黨的人嗎?”
“他雖不是大鹽黨的成員,但卻是我們的同志。西野君的內心深處潛藏着跟吾等相同的理想。”
說到這,海老名露出坦蕩的微笑。
“只要理想相同,便是吾等的同志。”
“……你們能在幕府的瘋狂圍剿下一直存活至今,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呢。”
“多謝誇獎。好了,現在……我們來談回正事。”
海老名轉過身,直直地看着青登。
這個時候,佐那子和總司雙雙站回至青登的身後。
“仁王閣下,我就開門見山了——你爲何要跟鳳凰屋彌太郎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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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老名先生,我可以將原因告訴你。但相對的,請你在我語畢之後,也同我坦誠相見。”
青登此言一出,頓時引來佐那子和總司的詫異視線。
總司連忙道:
“橘君……”
她的話未出口,便被青登打斷道:
“無妨。雖然這算不上是什麼理由,但我猜大鹽黨盯上鳳凰屋彌太郎的理由,跟我們是相同的。”
說到這,青登的脣角微勾。
同一時間,海老名也笑了。
“那還真是巧了。仁王閣下,我和你的想法不謀而合。”
“那我就不繞圈子了——海老名先生,你知道法誅黨和幻附澱嗎?”
……
……
青登將自己所知的一切,有選擇性地訴出。
涉關天璋院、新御庭番的內容,統統避而不談。
左右“保鏢”……也就是佐那子和總司的身份,更是連提都不提一下。
自己跟法誅黨、清水一族和幻附澱的仇怨,則是着重強調。
待青登將該談的、能談的一切統統說盡後,海老名也遵守了諾言,開始跟青登等人分享他們那邊的底細,以及他們目前收集到的情報。
他所講的內容,較之青登大差不大。
“怎會這種事兒……”
海老名苦澀一笑。
“此前幾無交集的兩波人馬,竟同時對法誅黨發難……”
青登深以爲然地點點頭——如此戲劇性的發展,當真是令他始料未及。
這時,某人發出不耐的聲音:
“所以……現在是怎樣?”
阿久津側過腦袋,朝自剛纔開始就躲在一旁,蜷着身子瑟瑟發抖的鳳凰屋彌太郎努了努嘴。
“這頭肥豬要怎麼處理……總不可能把他剁成兩半,一人一半吧?”
“噫噫噫噫噫噫噫——!”
“阿久津,你別嚇他。”
一之瀨無奈道。
“你若把他嚇死了,那可就麻煩了。”
“……仁王閣下,我有個提議。”
在聽見海老名說出“提議”一詞時,青登便立即猜出他想說什麼。
而他接下來所言,也確如青登所預料的那般——
“我們合作吧?”
……
……
約莫半個時辰後——
江戶,綾町,某地——
“就是那裡了……”
青登和海老名一左一右地從灌木叢中探出頭來,緊緊盯着二十米開外的一間藥材作坊。
從外表來看,這就只是一間平平無奇、沒啥特點的屋子。
全江戶上下,能找出起碼20間跟他類似的作坊。
褐色的木板牆、斑駁的瓦片、飄散在空氣中的淡薄藥味……令人難以想象這間藥材作坊就是幻附澱的製作工場。
“我不知道什麼幻附澱……我只負責……幫羅剎種植、採購藥草……並以鳳凰屋的名義……開設製藥工場……工場在江戶的……北郊……綾町的……七丁目……”——這是青登等人賞了鳳凰屋彌太郎幾拳,並剝了他的幾片指甲後,他奄奄一息地吐出的珍貴情報。
倘若鳳凰屋彌太郎所言屬實,那羅剎的這一手確實漂亮、經典。
札差的超然地位使得官府中人在如無必要的情況下,根本不會主動招惹這幫手眼通天、富可敵國的特權人士。
因此,跟札差合作,借札差的屋號來開設幻附澱的製作工場,無疑要安全許多,不易被幕府盯上。
套着一層“合法公司”的皮,行非法之事……此般操作,古往今來,屢見不鮮。
“海老名先生,我們走吧。”
“嗯。”
青登和海老名不分先後地衝出灌木叢,三下五除二地翻越圍牆,潛入坊內。
二人一邊留心周圍的動靜,一邊謹慎前進。
工場裡一片靜悄悄,沒有人聲,沒有犬鳴,更無鼾聲呻吟哭泣等種種響動。
“沒人嗎……”
海老名呢喃。
“海老名先生,不要大意。”
青登淡淡道。
“我知道。”
海老名微微一笑。
“我可是親歷過大阪合戰的老兵呀。我不會犯低級錯誤的,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