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軍大營,本陣——
柴崎煉十郎揹着雙手,屹立在帥帳之外,眼望遠方的新選組陣地。
奇襲部隊出發後,柴崎煉十郎就感覺有一萬隻螞蟻在他的心上爬。
坐立難安,抓耳撓腮……身在帥帳,心已飛至遙遠的北面戰場。
實在是靜不下心來的他,乾脆就一直站在帥帳之外,焦躁不已地苦苦等待。
攝津賴光與他並肩而立,默默地陪伴着他。
相比起緊鎖眉頭的柴崎煉十郎,攝津賴光明顯要淡定許多。
只見他隨意地岔開雙腿,一臉雲淡風輕的表情。
按理來說,若是奇襲成功的話,那麼新選組陣地現在早就已經燃起大火、冒出濃煙了。
然而……他們苦等到現在,那沖天的烈火和濃郁的黑煙,始終沒有映入他們的眼簾……
遠方的新選組陣地,依然是一片祥和。
這代表着什麼……已然是不言而喻。
柴崎煉十郎的面部線條漸趨緊繃,愈顯猙獰。
“健三……”
他輕聲呼喚愛徒的名字,抄在背後的雙手緊緊握着,力度之大,彷彿要扯開皮肉、剝出骨頭。
“……看樣子,奇襲失敗了啊。”
這般呢喃的攝津賴光,仍然將“從容不迫”寫在臉上,彷彿根本就不認爲“奇襲失敗”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大事。
“柴崎大人,不必灰心。”
“古人云:‘勝敗乃兵家常事’。”
“接下來,我們……”
還未等攝津賴光把話說完,柴崎煉十郎就猛地擰起兩眉——他的兩隻眼珠佈滿紅血絲,目露兇光,看着恐怖極了。
“既然奇襲失敗了……那我們就繼續進攻!以泰山壓頂之勢擊敗新選組!來人啊!”
話音倏落,一位守候在帥帳附近的傳令兵,快步奔至柴崎煉十郎的跟前,神態謙恭地垂首低眉。
“再調2000人去東面!不撕開新選組的東面陣地,我絕不罷兵!”
“是!”
“等一下!”
這位傳令兵剛要退下,便被攝津賴光擡手攔住。
同一時間,他轉過腦袋,朝柴崎煉十郎投去深邃的目光。
“……柴崎大人,請恕在下直言,再調2000人馬去東面的話,我軍大營可就只剩下1000人了。”
柴崎煉十郎滿不在乎地反問道:
“那又如何了?”
攝津賴光拔高音量:
“孫子曰:‘昔之善戰者,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先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再去尋機戰勝敵人——此乃打仗的不二法則。”
“我們既然能想出‘攻其不備,直取本陣’的謀略,那就代表着對方也有可能會採取相同的計策。”
“新選組的兵力只有我們的百一。”
“面臨如此懸殊的兵力差,對方若想取勝,無非就兩條策略。”
“其一,打兵糧戰,耗盡我們的糧草。”
“其二,發動奇襲,一如當年的‘桶狹間合戰’。”
桶狹間合戰——永祿三年(1560),“東海道第一弓取”今川義元提兵4萬,進攻當時還很弱小的織田氏,織田信長親率精銳部隊奇襲今川軍本陣,陣斬今川義元。
“換做是我的話,絕對會像當年的織田信長一樣,集結一支精銳部隊,然後千方百計地攻擊敵軍的要害之處,也就是這兒!”
攝津賴光伸手指了指旁邊的帥帳,以及那杆迎風飄揚的帥旗。
“退一步來說,即使橘青登想不到此計,他麾下的那些將領也總能提醒他。”
“據我所知,橘青登麾下的土方歲三、山南敬助、清河八郎,可都是足智多謀之士。”
“柴崎大人,我們不應如此莽撞。”
“絕不能爲了加強前線的攻勢,而放空了本陣的防禦。”
“不論如何,我軍大營都應留下至少3000人馬!”
“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大營的安全,進而保證本陣的無虞!”
自攝津賴光爲他效命以來,柴崎煉十郎就一直對他尊敬有加。
換作往日,當攝津賴光提出建言後,柴崎煉十郎肯定一早就點頭答應了。
然而……刻下,他卻頭一次頂撞對方。
“攝津先生,新選組再怎麼能征善戰,終究只有百來號人。”
“我們只要接連發起攻勢,不斷地進攻,不給他們喘息之機,耗也能耗死他們!”
“首戰即決戰!首戰若敗了,那麼接下來就很難拿下伊賀了——攝津先生,這不正是你的原話嗎?”
“若不往前線增兵,我們如何打敗新選組?如何攻下伊賀?”
五官扭曲的表情,外加上氣勢洶洶的逼問……好不駭人。
儘管如此,攝津賴光依舊面不改色。
“沒錯,首戰即決戰——這確實是我的原話。”
“但我們並不是非要在沙場上和新選組見個高低。”
“所謂‘戰爭’,並不只有刀光劍影。”
“既然我們沒法正面戰勝新選組,那就改攻爲守,用‘無形的刀’來打敗他們。”
“首先,採用‘圍三闕一’的戰術,包圍住新選組的三面,留一個通道來供他們逃命。”
“內憂外患的幕府已沒有多餘的部隊,無力抽調可戰之兵來增援新選組。”
“鬆平榮保肩負着‘監視薩摩、長州’的重任,其麾下的會津軍無法踏出京都半步。”
“至於京畿內外的藩國大名們,全都是一幫只想着吃喝玩樂和自保的庸碌鼠輩。”
“即使幕府勒令他們出兵馳援新選組,他們也肯定會陽奉陰違,出工不出力。”
“只要不入侵他們的藩境,別侵犯他們的利益,他們便會作壁上觀。”
“不論新選組是勝是敗,他們都不會派出一兵一卒。”
“因此,我們大可長時間地圍困新選組,並不用擔心會有其他軍隊前來干擾我們。”
“然後,派遣能言快語的說客前往京都,聯絡長州、土佐。”
“告訴他們:吾等乃心向朝廷,視攘夷爲己任的義軍。”
“截至目前爲止,京都的‘佐幕派’和‘尊王派’大體呈均勢,誰都奈何不了誰。”
“雙方都渴望獲得強力的援軍,進而打破當下的僵局。”
“我們擁有上萬軍勢,已經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而且,‘就連京畿的平頭百姓都鼎力支持尊王大業’——若讓天下萬民知悉此事,定會對幕府的威望產生巨大打擊。”
“在知曉吾等的立場後,長州、土佐肯定會樂於傾聽我們的訴求。” “我們並不需要他們採取‘直接派兵’、‘大張旗鼓地聲援我們’等激烈手段。”
“即使我們這麼祈求他們,他們也絕對不會答應的。”
“在他們眼裡,我們的重要性肯定遠遠未到能讓他們出兵助戰的程度。”
“他們只需要在京都鬧出一些惹眼的動靜便可。”
“對幕府而言,京都乃絕不可失的重鎮。”
“只要長州、土佐在京都鬧出一些顯眼的大動靜,比如頻繁地調動兵馬、舉行聲勢浩大的練兵。”
“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小忙,還是有跟長州、土佐商量的餘地的。”
“京都的‘尊王派’倏地做出異常舉動,你猜猜幕府的酒囊飯袋們會作何反應?”
“他們肯定會大感惶恐,進而勒令橘青登儘快擊破我軍,回師鎮守京都!”
“就像當年強令哥舒翰出潼關與安祿山決戰的唐玄宗,以及強令洪承疇出山海關與皇太極決戰的明思宗。”
“幕府內部有着爲數不少的討厭橘青登、甚至是憎恨橘青登的人,其中不乏地位崇高的直參、大名。”
“將軍後見職德川慶喜和政事總裁鬆平春嶽,就跟橘青登很不對付。”
“即使我們什麼也不做,這些討厭橘青登的人也會自覺地幫我們攻訐橘青登。將‘避戰不出,坐視京都蒙難’的巨大罪名扣在橘青登的頭上。”
“饒是飽受德川家茂寵愛的橘青登,在這麼多重臣的逼迫下,也不得不採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下策。”
“屆時,他所能做出的選擇,只有放棄好不容易築好的城,出城與我們野戰,以求速勝。”
說到這,攝津賴光扭頭望向遠處的新選組陣地。
“只有百來號人的新選組,爲何能讓我們灰頭土臉?”
“不就是因爲他們佔據了地利,用壕溝和柵欄化解了我們的兵力優勢。”
“一旦失去了城池和山頭的掩護,就憑他們的那點人數,我們一個衝鋒就能淹死他們。”
“等他們放棄了‘據城固守’的策略,改在野外與我們決戰,我們就能以己之長,攻彼之短。”
“此外,我們還可以設法離間新選組和會津藩。”
“新會之間並不是刑馬作誓的堅固同盟。”
“在會津藩內部,總能不時傳出‘厭惡橘青登’、‘反對新選組’、‘無視幕府的命令,撤軍歸藩’的聲音,其勢不小。”
“只要能給新選組找麻煩,會津藩內部的‘反橘勢力’肯定會很樂於跟我們合作。”
“至於應派何人去遊說各大勢力……在下有一位口才了得的友人,他正好住在京都。”
“他很同情朝廷,非常討厭西夷,是一位堅定的尊攘論者。”
“柴崎大人,您若有意的話,在下願修書一封,請求那位友人出山相助!”
“此計雖然耗時良久,但卻行之有效。”
“此計若成,吾等便可輕而易舉地擊敗新選組!”
“屆時,吾等將大有可圖!”
言畢,攝津賴光目光炯炯地緊盯着柴崎煉十郎的面龐,靜待對方的迴應。
“……”
柴崎煉十郎抿緊嘴脣,眸中閃過思索的光芒。
然而,僅須臾,他就咬緊牙關,眸中的思索之光轉變爲兇光。
“不行!我一定要正面打敗新選組!”
“若不能堂堂正正地擊敗新選組,我實在是難出胸中惡氣!”
“攝津先生,您不必再勸了!我意已決!”
說罷,柴崎煉十郎扭過腦袋,衝那位傳令兵喝道:
“還愣着幹嘛?還不快傳我命令!再派2000人去支援東面!在太陽落山之前,我一定要拿下伊賀!”
“是、是!”
傳令兵倉倉皇皇地拔足離去,動作之急促,彷彿恨不得用上雙手雙腳。
柴崎煉十郎靜靜地目送傳令兵。
待其足音遠去後,他看也不看攝津賴光,直接轉過身去,大步流星地走回帥帳。
攝津賴光站在原地,一言不發地凝睇柴崎煉十郎的背影。
直到對方的身形隱入帳口後,他才眯起雙目,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真是的……”
他用只有其本人才能聽清的音調,緩緩道:
“蠢蛋一個……能夠得到在下的幫助,是你八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給你機會,你不中用……不可教也啊……”
說罷,他一邊冷笑,一邊轉身離開。
突然間,他就像是感知到了什麼似的,還未走遠幾步就倏地頓住腳步。
“……”
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腦袋,揚起視線,目光如箭地死死盯着西面的山峰……
……
……
賊軍大營,西面的無名山上——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牛蹄踩碎枯枝,發出清脆的聲響。
蘿蔔噴着粗氣,垂低尾巴,徐徐前進。
挺直腰桿、坐在其上的青登……他刻下的獨特形象,足以使每一個與他相識的人感到耳目一新。
身穿淺蔥色羽織,腰佩毗盧遮那和定鬼神……截至這一部分,都與往日別無二致。
但是,若往他的右身側看去,便能發現異樣之處。
只見其右掌裡多出了一件此前從不見他使用過的新武器——一杆巨大的長槊!
拳頭粗的褐色槊杆,鋒利得彷彿能切開空間的槊尖,此槊光是看着就讓人覺得無比沉重……毫無疑問,這是一件猶如“暴力”之化身的兇器!
青登的身側是緊緊相隨的“江戶第一美人”。
佐那子手提薙刀池中月,高高束起、垂及腰際的馬尾辮隨風飛揚。
青登和佐那子的身後是15名全副武裝的騎兵——正是在被賊軍的鐵炮手們亂射一通後,倖存下來的會津鐵騎。
一行人隱秘騎行,穿梭在渺無人煙的密林之中。
在青登的領銜下,原本鬱鬱蔥蔥的樹木逐漸稀疏。
霎時,衆人頓時有豁然開朗之感——離開樹林後,只見前方是開闊明朗的天空和空曠幽靜的斷崖。
斷崖下方是一條蜿蜒起伏的、寸草不生的陡峭山坡。
灰黃色的土地從崖頂發足奔向大地,一路奔了有一百來米,翻越磐石,跨過障礙——終於與大地相融。它的奔跑尚未停止,繼續向前,很快就迎面撞上了高壘深壁的賊軍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