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釋放的青春(全本) 1.無處釋放的青春叄拾玖(1)
躺在硬邦邦的木牀上,眼睛怎麼也合不上。心裡還是惦記着網上的妻子少梅。不上網是清閒了,但心卻靜不下來,或許少梅早已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我和張思穎東窗事後,邵美去塌鼻子女婿家借來單架似的一張小牀擺在旁邊,和我分牀睡,厚褥子厚被子全被她捲了去。因爲心極差,今天徒步去鬧市採購蔬菜水果和油鹽醬醋。這會兒腳舒舒服服地起痛來。坐起身抱着腳一個趾頭一個趾頭地拿捏了一遍。從一數到五十又從五十數到一,橫豎還是睡不着,我決定第二天回貢鎮,到永子家去。
前天下午在街頭遇見從我們村被騙來做傳銷的全兒,聽他說永子死了。我一直就像一隻上緊條卻被暫停着的鐘,渾身不自在。回來跟邵美說,她說她懂,卻懶得和我深談,讓我很是傷心。悻悻地掛通家裡的電話,母親聽說我要單純因爲永子的緣故回家,語間也冷冷淡淡,更加促使我不安和煩躁。從我親人的身上,我又一次領教了人性的殘酷。
顧不得許多,決定隻身前往。邵美知道我有氣,也不好阻攔。坐了一夜的火車趕到昆明。
路過西橋又轉過村裡集資修造的貢鎮橋向西,我沒有回家,直接前往永子家。隔着二里地就隱隱聽見道士們依依嗚嗚的唸經聲。竹林裡的斑鳩輕一聲重一聲咯咕着。這條我走了十幾年的山路,一忽兒而變得鬼氣森森,一忽兒亮得乾乾淨淨。永子家的狗“小卡兒”來迎我,前前後後跑着,我無端的感覺到難過。
隔着籬笆門,一眼就看見永子薄薄的白棺材停在院子裡。按我們貢鎮的規矩,上有高堂,死者是不許在堂屋裡喪的。道士舉着引魂幡帶了幾個孝子彎腰駝背繞棺。村長和一羣灰頭土臉的鎮鄰圍着燒得通紅的火堆喝着“貢牌”的包穀酒。永子的父親和大姐都不見。我悄悄摸到窗子底下的竹椅上坐好。
棺材是白楊樹做的,沒有上漆,渾身都是斧頭留下的粗糙傷痕,寒酸酸橫放在兩張木凳上。它上面拴着一隻瘦小的公雞,亮着一雙賊眼望我。這時候,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佝僂着從廂房裡鑽出來,她徑直走到棺材邊一屁股坐下。沒容我反應過來,張開嘴噼哩叭啦就說:“雨桓你說像不像話,像不像話嘛。明天就要出山了,學校連半條人影也不見。永子好歹也是國家的人,雖說這些年麻煩學校不少。但這個怨得天怨得地怨不得人。你來走走過場也好嘛。”我唯唯喏喏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仔細一瞧才認出她是嫁在苦竹林村永子的大姐,是個遠近聞名的悍婦。我在城裡念高中時,她做着雞鴨蛋生意。母親時不時託她捎些包穀粑、蕎子面送到學校。曾經和我很熟。又因爲永子是吃她**長大的緣故,我對她一直有種母親般的認同。好幾年沒見面,倉促間竟沒認出她。
“哎,雨桓,你評評理,永子這病一開始學校要是答應醫,咋又會是這地步?”我沒來得及作聲,村長醉薰薰走過來,他把酒瓶塞給我,含糊不清地說着“人死不能復生,明早先把人埋了是正事等等”寬慰話,永子的大姐這才氣哼哼地停止語。繞棺也結束了。村長趕開“小卡兒”,靠着我的椅子坐下,從他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大概知道了永子的一些近況:
“六月以後,永子半夜不再嗥叫了。天剛麻麻亮,我從皁角樹挑水回家,在三叉路口碰見永子縮手縮腳的抱着個小匣子,我大聲喝問永子你幹什麼。他氣噓噓說幺叔幺叔,我母親墳埋得不安全,有人亂踏亂踩。我給她換個家。當時我只道他說瘋話,沒在意,吆喝他幾句挑水回家。哎呀呀,下午我到羅家彎,他果真把墳給刨了。糟爛的棺材丟得東一塊西一塊。我馬不停蹄跑到永子家,他正在房背後埋墳呢。我們大家也疑心是不是墳埋錯了地方報應在永子身上,菩薩見折磨他夠了放他條生路也說不定。便由了他。誰想他第三天又把墳挖走了。埋到沙子坡白楊樹下。永子他爹找陰陽看過那地,青龍白虎都好。我剛剛和人家沙子坡村打完交道,他又把墳搬走了。他一天神出鬼沒的,誰也拿他沒辦法。這會子他一死,那幾根老骨頭埋在哪兒也只有天知地知。白花花送了幾十塊錢給人家沙子坡村。你說氣不氣人!”
陰陽吹響了道場結束的號角。我們在這嗚嗚的號角聲中擡着棺材上房後邊的山坳去。墳地是永子的弟弟選的,他說永子生前一整天一整天在這石旯旮裡坐。石頭都給他磨玉了。就着微弱的晨曦,我看見這是一塊不規則的墳地。石旯旮剛好放得下裝永子的小匣子。永子沒過二十五歲,天亮後下不得土。我坐在給永子磨玉的石頭上,六神無主。
後半夜的風吹得月亮遠遠的,像沒有月亮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