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錨了,船伕長篙一撐,渡船滑行出丈許,離了碼頭,向江北方向進發。
沐夏站在渡船尾,回頭向岸上的人揮揮衣袖以示道別,臉上帶着淺淺的無辜的沒心沒肺的笑,好像在撫慰一個不捨別離、不勝唏噓的友人。
想她尹沐夏離開京城以來,沿路不曾結交下一朋半友,現在橫渡長江北歸京城,怎麼又有人臨行送別啦?
其實,送別的人也還是沒有,不過想和她搭伴同行的人卻是有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她在西洲再度狹路相逢的夫婿趙雋。
現在,剛剛從馬背上翻身而下,徒然看着渡船開走,追趕不及而無奈地立在江岸邊上的人,可不正是趙雋麼。
她看到他就有氣,就煩,他竟還妄想和她一路同行回京城?做夢!
這趙雋鬼迷了心竅,在不識得她就是他的妻子,以爲她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的情形下,竟然對她動起心思來!不但把她丟棄的長鞭寶貝似地保存,帶在身邊,還在湖邊見到她後,不顧她的冷臉,一路跟着她到現在。根本像個市井無賴、痞子、登徒子,哪有皇族世子未來王爺的高貴矜持樣?印象中,她記得他可是相當、相當矜持的,矜持到洞房花燭夜,新人在側,也寧可靜坐一宿。
古人有言: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對此,男人視爲人生兩大美事。美事當前,就算不是心中所愛,許多男人也未必能夠抵住誘惑。
所以,老實說,他當時能做到那樣,她其實挺欽佩的。沒想到,他又自己完全顛覆了一切。
他現在的行爲——算是屬意於她嗎?
真可笑!她作爲他的妻子存在他半分不看在眼裡,作爲其他女子出現他卻青眼有加,不惜放下身段像個傻瓜似的一路跟隨。
只可惜,他這份青睞她不屑一顧,不僅不屑一顧,還惱怒、鄙視得很。
他不想愛已經娶回家裡盟誓偕同白首的妻子,卻頗有意追求妻子之外萍水相逢的女子,要不是這兩個身份恰巧都是她,還真不曉得他是這樣一個違背婚約,沒有忠貞觀念、品德操行的男人。他如果不想與她締結姻緣,當初就不應該答應成親,既然同意娶妻,就應該擔起責任。身爲男兒,應該敢做敢爲、頂天立地、堂堂正正!那,纔是真男兒!
他這樣算什麼?
這個社會裡,男人素來以三妻四妾,坐享“齊人之福”爲天經地義,心多得能夠到處分給女人,她的丈夫怕也是不能免俗。她以爲自己是可以像接受父親有四個妻妾那樣接受他未來有可能的三妻四妾的,畢竟,他們不相愛,但,現在情況有一些詭異——他試圖接近的人……是她!
他對她有意?
真是夠好笑!夠莫名其妙的!
一年前他看都不看她半眼,一年後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這麼說,他是對佔據妻子這個位置的女子感到厭惡,而不是獨獨針對她這個人的咯?
可惜,這絲毫不能給人以欣慰感。
他們已經成親,婚姻已是無可更改的事實。現在,他屬意於不知是他妻子的她,將來就有可能屬意於另一個不是他妻子的女子——所以,沒有什麼好值得欣慰的。會愛上妻子之外女子的男人,心裡壓根沒有忠於婚姻的觀念。一個沒有忠貞觀念的男人,上他的當,是自己傻!她的心只有一顆,不值得託付真心的人,她纔不會予以付出。
唔!他這樣一來,算是在她眼裡、心裡把自己的形象毀了個徹徹底底!這樣的男人,要她今後如何與他相處,如何對他生出夫妻之情?
剛成親的時候,她是真的沒在意過他的態度,一年光陰逝水,向來隨遇而安的她逐漸適應着自己晉王世子夫人的身份,即使不愛他,也打算“既來之,則安之”順應緣分把日子過下去,不曾想,她把前景設想得太好,從沒想過他既然不愛自己的妻子,就有可能愛上妻子之外的女子——嗯,不是可能,而是確確實實!現在,他對沒有掛上他趙雋妻子身份的她興起某種心思不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麼?
她雖然不愛他,且在新婚他給她那樣一些壞印象之後,卻還是認可了與他的婚姻,認可了他作爲她的丈夫,也打算在今後的人生中與他和睦相處,相敬如賓,沒想到……他也想和她和睦相處了,卻又不是和她。欸!欸!她都快被眼前的一切弄亂頭緒了。
世事果然古怪。
如果她不走出家門,還無從知道他竟是這種不負責任的男人呢!
是幸?還是不幸?
這一番陰差陽錯,他的真面目得以完全暴露在她眼前,她完全看清了他。他——如果她尹沐夏此生一定要去愛一個男人,在婚姻的苑囿裡,他是惟一的選擇,可他——有什麼資格當她足以託付真心的良人!還不如不要愛罷!
他最好識趣點少在她面前出現,如果非要不識趣的話——哼哼!別怪她尹沐夏不客氣咯。
沐夏看着江岸邊的趙雋,笑容還未完全收斂,心底已暗暗給了他一個想象中的鬼臉。
上午,他們在湖邊遇見,他鄭重其事對她通報了姓名,完全把她當作想要結識的陌生女子,更惹來她心底的厭。她懶得再跟他說話,冷下臉不再理他,迴轉客棧換了裝束,收拾行李想要啓程回京。
結果,她出客棧,上馬向渡口走不上數十丈路,便看到他騎着高大的驊騮奔馳過來,說是也要搭渡船過江,回京。
他想與她同路?
她纔不想與他同路!
多看他一分殷勤的嘴臉,便只有更多加一分面目可憎,她纔不要看着他來折磨自己的心情——回京城後看的日子長着呢!
所以,她一路走走停停,就是不想與他並駕齊驅。後來,她在一戶農家那裡停下馬,恰好看見農家有一個身高與她相似的女兒,於是心生一計,請農家女兒換上她的白色男裝,戴上她的白色大氈帽,騎上她的馬回頭往相反方向狂奔而去。
他果然上當。
因此,她才得以獨自一人施施然來到江邊渡口,搭上渡船,笑看他發覺上當後急忙追來卻不得不佇立岸邊眼睜睜看着最後一艘渡船開走——他要追上她,等明天吧!
再見!趙雋世子!
沐夏又淺笑着對江岸上的男人揮揮衣袖。
“客人,老漢看那位公子爺也是趕路之人,船還未駛遠,老漢回頭載上他吧?”船伕擡眼看渡船上惟一的客人,出口徵詢。
“不行!我趕時間。老人家如果覺得可惜,我多付一倍船錢。”沐夏把目光從江岸上收回來,低頭正色對船伕說。
“老漢多事了,就依客人的意思吧!”船伕也不再看江岸,專心搖起櫓來。
沐夏擡起頭,眼角掃過趙雋,不打算再看他了,岸芷汀蘭,沙鷗翔集,有的是江上美景可觀賞,幹嘛要看他那張臉。
不過,沐夏的目光還沒完全掠過趙雋,視線就不由自主定在那裡——
只見趙雋呆立岸邊,稍稍思索,然後從馬背上抽出長鞭,握在手中,縱身一躍,向渡船方向飛來。渡船已行駛出約十丈,趙雋一躍躍了約七八丈遠,還沒躍上渡船,眼看就要落入江中。沐夏還沒來得及驚訝,又見趙雋刷地抖開手裡握着的長鞭,長鞭閃電般竄向船桅,鞭尾繞上桅杆,牢牢牽成一條纜繩似的,而長鞭另一頭的趙雋自然借力牽引,輕輕鬆鬆躍上渡船。
所以,沐夏只覺得眼前一晃,再一定神,趙雋已經收了長鞭,以瀟灑的姿態立在渡船舷邊,她的眼前。
“你的長鞭……”他這麼說,並且把長鞭遞給她。
這人——
怎能如此無賴?簡直就是死纏爛打!
沐夏不置信地瞪着趙雋,心火無名地冒,氣不過地揮起衣袖,手掌翻動,直往趙雋胸口招呼而去。
先前她雖然沒有和趙雋硬碰硬交過手,但是從他劈斷她的長鞭,以及在湖邊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後的功力來看,他功夫勝她不止一籌,她攻擊他,可謂自不量力,而他要反擊,則是易如反掌。
所以,沐夏這一掌用足力道,下手毫不容情。
趙雋或許是立足未穩,又或者是料不到她會攻擊,沒有出招抵擋,就那麼微帶訝然地看着她一掌擊中他的胸口,然後握着長鞭直直往後摔入江水之中。
呀——
沐夏始料未及,萬萬料不到趙雋——咳,如此不經打,呆了一呆,瞥見還垂在船舷上沒有被趙雋拖入江水中的鞭尾,向來冷靜的頭腦迅速做出反應,伸手一抄,緊緊攫住。
幸好,趙雋掉進江裡後沒有鬆開長鞭把手,沐夏施力一拖,就把他拉回船邊,招呼來船伕,一陣手忙腳亂,總算把趙雋弄上船來。
趙雋上得船來,咳了兩聲,吐出兩口水,雖然一身水溼,狼狽得很,不過還算神清氣爽,沒有大礙。
“你——”趙雋擡眼瞪了下沐夏,沒有大大發作,口氣隱忍地說,“你竟敢下手!我們趙家世代不曾有人識得水性,你想要了我的性命?”
問題是——她哪想到他會不出手抵擋。還好也沒出大事!否則,弄不好還得連累她尹沐夏當寡婦呢!真是自討苦吃!
“啊——抱歉得很!”沐夏抿抿嘴,把好笑壓回心底,“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閣下失足,從此識得水性,不也很好麼?”
趙雋足足瞪了她半晌,然後頭往後一仰,竟然長聲而笑,並且笑得極爲爽朗,彷彿遇上的是開心事。
他笑什麼?
沐夏心內暗自嘀咕,表面卻不動聲色地觀察趙雋:他被她打落江中,這對男人而言,可以算是奇恥大辱,他應該生氣的,看起來卻好像沒有生太大的氣。他生氣是人之常情,不怒反笑,反而危險。嘿!她這個夫婿,小看不得。
不過,還是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