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回秦懷遠將最後一樁任務交待給餘良等人那日,蠟燭已搬上城樓,可樓下萬人空巷,都循着將軍的命令,往那邊城後山跑。
司空翊信中一共提及兩件事,其一便是和宋歌心有靈犀的“蠟燭”誘敵計。邊城火箭數量不缺,缺的是人,用蠟燭的燭火佯裝成火箭雖說冒險,但畢竟淳于岸謹慎,圍攻邊城月餘時間,幾乎都選擇夜間進攻,這也是司空翊考慮的一番依據。
邊城城樓高且堅固,要想破城最有效的方法還是攀上城樓,但淳于岸一方是攻,秦懷遠一方是守,地理位置方面後者佔了優,碰上黃沙部落登城樓,火箭、滾石、熱油足夠讓他們前赴後繼地送死,這也是爲什麼淳于岸不願硬攻的主要原因,寧可浪費掉如今大好機會,讓邊城有希望等到援軍,也沒選擇用屍體去堆起那上城樓的階梯。
白天進攻,目標更明顯,要上城樓需犧牲的將士也越多。淳于岸深諳這個道理,幾次大舉進攻都選擇在夜間,一是因爲夜色可作掩護,進宮便可猝不及防,二是因爲夜裡對方也瞄不準目標,傷亡概率也會大大降低。
既然淳于岸十之有九會選擇在夜間進攻,那“蠟燭”便有七八成的把握可用到。邊城將士人數抵不過黃沙部落十分之一,硬拼不得,只能智取,而智取的結果,便是迷惑,迷惑淳于岸的警惕心氾濫,不敢隨意進攻!
蠟燭雖有用,但也有弊端,這弊端在武城宋歌便嚐到了滋味,那就是——逢不得雨。
而司空翊信中所提其二,便是逢雨之後的退路——黑翅螢。
邊城地處西庭北部,北部綿延千里都是山脈,往西再過去便和兩國邊境上的滄瀾山匯成一條線。北部山成線草成片,是不同於帝京的壯闊視野,山河融了這塞外天地,也成就這秀麗高朗下獨特的一種生物。
黑翅螢。
黑翅螢是螢火蟲的一種,南方也多有這羣提着燈籠的小傢伙,但螢火蟲常出沒在夏季夜晚,尤以盛夏與初秋居多,如今不過剛入春,按理來說北方這時節更不應該有螢火蟲。但黑翅螢不同,黑翅螢主要生長於非高海拔山區,初春至立夏期間是黑翅螢獨特的存活季節,且邊城有山,山下有河灘,幾日前一場大雨足夠那羣成蟲聚集在它們喜歡的河岸處。
至於怎麼把黑翅螢那黃綠色的光源改變成類似燭火的顏色,這就不需要司空翊再點破了,邊城如今再落魄,至少還能拿得出筆墨,將黑翅螢腹板上的發光體繪成紅色吧?
信上寥寥無幾字,卻已是司空翊能爲水深火熱中的邊城百姓出到的最後一份力。邊城現在只能守無法攻,要想阻止淳于岸的進攻也只有“迷惑”二字。若非太冒險,真真假假虛實結合倒值得一試,可他擔不上那責任,一城百姓的安危,決不允許“試”這一個字。
而所謂“虛實結合”,若宋歌在,大抵可以想到“空城計”。
一日功夫候在後山處,直到子夜時分衆人才見到了傳說中的黑翅螢。其實也非第一次見,只是尋常不過將這羣小傢伙單純地看作昆蟲,哪裡能想到竟有一日邊城還需它們這一用?
燭火怕遇雨,螢火蟲不怕,甚至秦懷遠以防塗在腹板的紅色墨汁褪色,特尋了專人連夜萃了紅色花汁水染在上面。一日夜的功夫,所有工作準備完畢,而接下去,便是聽天由命了。
衆人都已盡了全力,若城破,大不了拼命!
城樓將士整裝,個個面色嚴峻,心如沉了厚石,氣氛壓抑得人都透不過氣。
餘良總分神望那遼闊的青垨草原,記得昨夜入城時,他們幾個都聽得分明,淳于岸是派了人去追副將軍的,不知將軍如今是生是死。還有受了火傷的魏孟揚,他們無水無糧,更無藥品,草原茫茫沒有遮蔽,怎麼躲得過騎射精湛的黃沙人?
這麼一想更覺心內沉重,眉頭狠狠皺起,一腔怒意無處發泄,只死死瞪着前方,那忽然出現的黃沙部落旗幟!
餘良一凜,來了!
遠處鐵騎踏塵,肅黑夜裡忽卷一陣風,颳了城樓衆人滿面血氣,空氣中凝了劍拔弩張的氣息,就像那被拉得緊緊的弓弦,各自警惕緊張,各自按兵不動。
大軍攜濃厚氣勢而來,並沒有想要趁着夜色偷偷摸摸進攻的目的,只是淳于岸一馬當先,無月夜下他身板硬朗端坐馬上,泛着星亮光澤的盔甲熠熠生輝,映着男子深邃眸光,眼底一抹得色。
他眯眼看上頭,距離不遠不近,一個他們自己無法擺陣彎弓進攻而對方也無法傷到他們的範圍。淳于岸冷眼瞧城樓,樓上星火點點,似那黑暗裡隱藏着許多深帶殺機的弓箭手,他驚異,不知何時邊城還有弓箭手?難道昨夜援軍遠不止那十數人?
他想着,卻也沒有露出多少擔憂,脣角帶笑,那笑卻詭異。
那又如何?反正過了今夜,這城上的旗幟,該換一面了。
秦懷遠鎧甲在身,毫無畏懼站在城樓最前端,身旁是他的親信,餘良胡岱冬等人分列兩側,也目不轉睛盯着淳于岸看。那馬上的男子遠遠瞧着就覺倨傲,那倨傲與生俱來,可今夜卻尤爲明顯。
如此對峙半晌,誰也不曾有動靜,氣氛便愈發緊張。
餘良嚥了口唾沫,似乎好像都聽到了聲音,他是恨淳于岸的,換句話說,哪個西庭兵家兒郎不恨那些踐踏西庭國土的賊人?而城下那人,火燒他軍營兄弟,死追他帶隊將軍,甚至如今遙遙相望,他意有破城之勢,怎可不恨?
餘良眸中帶火,卻忽聞秦懷遠沉聲道:“不對,不對······”那語氣似變了調兒,聽來惹人頭皮發緊。
“將軍,何事不對?”親信就在身邊,聞言便有預感不好,明顯也壓低了聲線,城樓上將士均在,若有什麼壞事,宣揚出來難免亂了軍心。
秦懷遠大掌扣在城樓的石垛上,手背因用力太大青筋暴起,看得出在深深剋制自己的情緒。
“對方的人數······不對!”秦懷遠深呼吸一口氣低道,眉頭深深鎖在一起,“黃沙部落此次十萬大軍壓境,淳于岸之前都會留半數人在營地以防身後我帝京援軍將至,所以每次進攻,實則不過五萬人!”
那親信聽了頷首,又轉頭去看城樓下,有些疑惑道:“將軍的意思是······今夜那淳于岸這揮兵而來已是傾巢出動了?營地無人,所以有詭異?”他粗粗看了眼,確實發現下頭黑壓壓一片,比起前陣子多了不少人。
“咦?”那親信來回掃了一眼,突然發出一聲疑問,“這人數······”他尾音拖得長,拖到最後表情已是瞠目結舌,“這怎麼可能!”
他一語驚駭,音調又高,旁側衆人紛紛回頭,秦懷遠皺眉怒瞪,生生將親信接下去的話語給阻了。
餘良和胡岱冬等人面面相覷,目光投遠至城樓下那黑甲男子身上,復又遠眺,看那茫茫無盡頭的長軍末尾,半晌幾人同時倒吸一口氣!
秦懷遠剛纔所言,那親信只將重點停在“進攻人數居多營地無人守衛,恐有埋伏”這方面上,但他卻沒立刻發現,黃沙部落此次只有十萬大軍,就算傾巢出動,也萬不會超過這個數!
可放眼城樓下,何止十萬人馬?!
大軍壓境,邊城只有萬餘人,且有七八成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前幾次五萬黃沙人來襲已經吃力得緊,如今粗粗算來,城下足有二十萬人!那黑潮若來,頃刻便能席捲邊城,馬蹄所踏之處,哪還有活命?
秦懷遠面色沉如墨,天際半點星光也不見,映襯着城樓衆人愈來愈不安的心。
此事已非詭異蹊蹺可言,黃沙整個部落加上婦孺孩童也不過二十餘萬人,怎麼會突然多出十萬兵馬?而若就算存在那十萬兵馬,後方帝京援軍已在來路,他們又怎麼能順利避開安全到達此地?
淳于岸目光晶亮,他們黃沙人騎射精湛的一大原因,也包括視力好,所以別看他現在遠遠在城下,上頭那些人的表情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那變換着沉重色彩的衆臉,真是覺得舒心呢。
他笑,一扯繮繩,胯下馬兒長嘶,身後軍士忽揚起戰旗,那悶黃底色上黑亮“淳于”二字扎着對面衆人的眼,卻讓他恨不得直呼痛快!
“領主倒是耐得下性子,提防着對面留暗手,那秦懷遠也不是什麼好對付的角兒。”身側忽有人淡淡開口,那聲音好聽,語氣看似提醒,卻總有着上位者與生俱來的尊越感,高高在上的點撥,有種難言的倨傲。
淳于岸轉頭,那人也穿一身黑色戰袍,背脊挺如鬆,姿態卻懶極,就那麼閒閒坐在馬上,仿若坐在宮殿美人榻上,無端有些太過安逸了些。
“還真是多謝殿下提醒了,”淳于岸皮笑肉不笑,語氣親近而疏離,“有句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將死之人的反抗能力也是不容小覷的,待我砍了那城頭戰旗,再請殿下入城喝茶如何?”他說罷,不管那隱在袍子裡的男子有什麼反應,忽一揚手,怒喝道:“全軍都有——”
“有——”前頭十萬黃沙將士立如松柏,聲音落地如雷霆,長矛齊齊往前一指,備戰!
後頭還有十萬人,巋然不動,卻也將手按在身側佩劍上,蓄勢待發!
“進攻!”淳于岸眯眼,兩個字穿破黑夜,直接灌進城樓衆人耳裡。
秦懷遠眉眼皺得緊,餘良等人屏息,一場惡戰,終是來了。
大軍瞬間移動,黑壓壓一片如巨浪推着巨浪,一寸寸往前擠進。那適才說話的黑袍男子垂眼不瞧任何,兩袖收在懷內,半眯着眸子悠然自得。而以他爲界限,前頭十萬人步步推進,轉瞬便快要到城樓下,後頭十萬人卻未動,只保持着按劍的姿勢,靜靜等待男子的命令。
這一幕詭異,城樓上衆人也看了個明白,二十萬人馬一分爲二,只有一個黑點在中間,如此扎眼。
秦懷遠已下令進入備戰狀態,城樓上弓箭手緊張待命,百姓在門下候着,時刻準備着前頭人倒下他們立刻接替上去。火油桶、滾石堆在城樓角落隨時使用,那裡也有劍和長矛,但百姓不會使,他們各自從家中扛着鋤頭夾着鐮刀便趕來,婦人沒有那力氣,便抄手帶了菜刀和擀麪杖。
城內未見孩童,想必自家大人在出門之前已將人安置妥當,不過無非便是藏在地窖等地。人人面色嚴峻,有些膽小的腿腳打顫,握着柴刀的手不停發抖,卻無一人退縮。
秦懷遠轉身,長長嘆了一口氣,忽又將目光放遠,他這一瞧,身子再次一僵。
衆人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城樓下那遺世獨立般的黑袍男子不知何時已脫掉寬大的外袍,現出一身貼腹鎧甲,襯得他的身材愈發精緻硬朗,如雕刻般完美。
而那完美,也一如他的面容。
也這完美在武城城樓上衆人看來,卻若見百鬼夜行、鬼魅洶涌,人人驚駭,只餘抽氣聲。
那男子似渾不在意,佩劍在手裡打了個轉兒,一語幽幽。
“聽令,”他說,話語不響,也不知爲何卻能飄進撐頭衆人耳裡,“屠城。”
他說完轉頭,半張臉隱在夜色裡看不清,劍光映了另一半臉,笑意朦朧。
秦懷遠倒退一步,再一步,“啪”一下撞到餘良胸膛,兩人卻都不覺痛,只聽一個胡岱冬訥訥道:“太、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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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夏接到了投簡歷的那家公司的電話!她說下禮拜安排要面試了!我緊張哭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