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記憶錯亂的人而言,最痛苦的事莫過於,在他人的眼中,你是他們的老朋友,而對你自己而言,他們則是一羣有些過於熱情的陌生人。
真是令人感到痛苦……
其實也沒那麼陌生,丘奇記得這些人的名字,也記得與他們的種種經歷,可記憶錯亂後難免有些疏離感,充斥在彼此之間。
“與他人之間,你會感到一種距離感,但不要擔心,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在日記的某一頁裡,過去的自己寫了這樣的一句話,留給未來的自己。
丘奇試着照這句話去做,可設想與現實,終究有着不少的差距……可能這和差距無關,而是自己的朋友們,似乎有些問題。
就比如現在。
“瓦倫丁告訴我誰該離開~他最珍視的那些情感記憶~”
收音機內放着歌,日記與記憶裡,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帕爾默·克萊克斯,他正一邊駕駛着汽車,一邊跟着收音機裡的旋律嚎個沒完。
當車停在紅燈前時,他還會一臉興奮地轉過頭,看着自己。
“瓦倫丁!瓦倫丁!”
破碎的記憶裡描述了帕爾默是一個怎樣的傢伙,日記又將帕爾默變得清晰了起來,直到丘奇親眼看到帕爾默,種種信息完全拼湊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圖畫。
丘奇覺得自己正在適應、過渡,就像版本的更迭一樣,他在努力變回朋友們熟悉的那個模樣。
“丘奇伱也是個幸運兒啊!”
帕爾默踩下油門,在綠燈亮起的前一秒,搶跑而出。
“醫生們說,你這傢伙多半醒不過來了,而且醒過來也可能會變成一個癡呆,現在看看,你這傢伙不挺健康的嗎?”
“這樣嗎?”丘奇略顯困擾,他出院時,醫生根本沒和他說些什麼,“但我覺得,我確實少了許多記憶。”
“比如?”帕爾默又問道,“我知道你有本日記,你有和日記裡的記錄對一賬嗎?這說不定能找到你忘了什麼。”
日記對於丘奇而言極爲重要。
“我試過了,”丘奇說,“許多不重要的記憶被消耗掉,影響不大。”
隨着和帕爾默搭上話,一些奇異的感覺從心底涌現,陌生感逐漸消退掉了,丘奇有些茫然,也有些欣喜,這令他感到了一陣滿足。
“那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副駕駛上的伯洛戈說道,他透過後視鏡和丘奇對上了眼神。
伯洛戈·拉撒路,和帕爾默這個跳脫多變的傢伙不同,他依舊如自己記憶與日記裡描述的那樣,冷漠又可靠。
“有一部分……”
丘奇頓了頓,又接着說道,“你們也知道,人不會記得自己忘記了些什麼,更不明白自己錯過了些什麼……這都是說不明白的事。”
“我能理解。”
帕爾默開口道,聊起了自己的過去,“我兒時在風源高地,除了沃西琳以外,其實也有挺多好朋友的,但因爲種種原因,長大以後,大家就都沒有了聯繫。
我上次迴風源高地時,見到了其中的幾位,說實話,那種感覺可太微妙了。”
帕爾默語氣意外的歡樂,“我記得我和他們一起度過的時光,歡愉填滿了每一分每一秒,就連空氣都像蜜酒一樣,按照正常發展來講,我們應該會是一輩子的朋友,形影不離的那種。
但人類的情感聯繫或許真的那般脆弱,時間與空間的跨越阻斷了一切,見到他們時,我依舊記得那美好的時光,甚至會心神嚮往,可見到他們,我卻提不起半分的興奮,就好像他們是陌生人一樣。”
“你懷念的只是時光,而不是那些人。”伯洛戈說。
“不……不是這樣的,伯洛戈,我只是覺得,人類的情感聯繫其實也蠻脆弱的,我只是單純覺得時間與空間消磨掉了我那些情感,所以我看到他們時,內心沒有絲毫的觸動。”
帕爾默接着說道,“我以爲丘奇也會這樣,但看起來他沒我那麼糟。”
“那你還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傢伙,”伯洛戈說,“從你的言語聽不出半分的悲傷。”
“當然沒有悲傷了,我都說了,情感被消磨掉了,就像面對陌生人一樣,這樣我還能有什麼悲傷呢……也可能有點,是對於情感消磨的悲觀,但都這樣了,無所謂嘍。”
“我猜,也可能因爲,我當時只是孩子,孩子的心智,也就那回事,”帕爾默又說道,“再說了,我悲傷個什麼勁,我可是有未婚妻唉,已經算半個人生贏家了啊。”
帕爾默說着對兩人擠眉弄眼,一副囂張的樣子。
伯洛戈懶得理他,丘奇則根本沒在意,只想着自己內心那點東西。
丘奇是一個無聊的人,閒暇的時間裡,他閱讀過許多的書籍,其中絕大部分與人類的心理有關,還有一部分的哲學。
作爲一名狹間行者,擁有破碎人生的可悲者,丘奇這樣的人,難免需要一些哲學的思想來庇護自己。
丘奇知道,帕爾默情感逐漸陌生的原因可能是時間和空間的隔閡,使得原本緊密的情感聯繫逐漸疏遠。雖然帕爾默和他們共同擁有過美好的時光,但時間和空間的跨越導致他們之間失去了共同的經歷和生活,而這些對於情感聯繫的維繫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那麼自己呢?
女孩的身影在丘奇的眼前閃回,他確實在日記的對照裡,找到了自己缺失的部分記憶,那是一個和名爲阿菲亞的女孩有關的記憶。
正是在她的影響下,丘奇開始養花,進行這和自己性格完全不符的愛好。
在日記裡,關於阿菲亞的描寫有很多,她與自己的關係極爲緊密,可唯獨沒有明確地描寫過,自己對她的感情。
這種事,哪怕是傻子都看得出來。
自己“曾”喜歡阿菲亞,爲了她甚至養了一盆礬根,還照顧的非常好。
這時令人悲傷的事發生了,自己忘記了阿菲亞,日記裡的一切都證明那段情感的存在,可現在無論日記裡費盡了多少的筆墨,阿菲亞對於丘奇而言,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而已。
情感的失格,令丘奇感到一陣糾葛的錯位感。
更令丘奇感到惶恐的是,接下來帕爾默的話。
“我們這是要去哪?”丘奇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被他們拉上車後,他們根本沒有說要去哪。
“帶你去見阿菲亞,”帕爾默說,“我前幾天去過一次那,阿菲亞說你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話就離開了,把人家小姑娘嚇的夠嗆,這次我要帶你去見她,讓她知道你沒有缺胳膊少腿。”
“可他不認識這個樣子的我。”丘奇現在沒有戴面具。
“那就把面具戴上。”
“我不想再戴面具了。”
帕爾默沉默了一下,接着說道,“也是,你不能一直活在面具之後,那就重新開始吧!你想好怎麼和她打招呼了嗎?”
丘奇以爲自己能打消帕爾默的念頭,結果帕爾默根本不在意,他好像鐵了心一樣,要帶自己去見阿菲亞,來滿足“曾經的自己”的願望。
丘奇不喜歡這樣,非常不喜歡,內心的錯位感變得越發強烈了起來。
他記得書裡講述過的知識,這個問題涉及到人類記憶和情感聯繫之間的關係,對於自己這種失憶的人來說尤爲重要。
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意識到了曾經對阿菲亞有過喜歡的感情,但由於忘記了阿菲亞本人,自己無法直接感受到自己當下對她的感情。
丘奇產生一種類似於“過去自己喜歡過她”這樣的抽象感情記憶,但這種感情可能不會像之前那樣具體或者真實。
也就是說,丘奇對待阿菲亞的感情可能會比過去不同,這就像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未必會對所有曾經喜歡過的人持續保持特別深厚的感情,就像帕爾默的故事一樣,隨着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淡忘。
“人類真是複雜。”
丘奇突然自言自語了起來,他的話被歌聲淹沒,帕爾默像個稻草一樣,腦袋左右搖晃着。
“瓦倫丁!瓦倫丁!”
帕爾默最近很喜歡這首歌,從伯洛戈那不自覺跟着哼的樣子來看,在帕爾默的洗禮下,這首歌伯洛戈應該聽了快百遍了……哪怕是伯洛戈這樣的人,在如此高強度的洗禮下,也變得奇奇怪怪了起來。
好的,進一步梳理一下自己的想法,這就像這就像一個人從沒有吃過草莓冰淇淋,但聽別人說這種冰淇淋很好吃。這個人可能會從別人的描述中想象出一些感覺,但不一定能直接體驗到這種感覺。
丘奇就陷入這樣的困境裡,阿菲亞就是舉例裡的草莓冰淇淋。
模糊的記憶變得清晰了起來,丘奇認出了四周的街道,他知道,自己離阿菲亞的花店越來越近了。
強烈的不安在丘奇的心底升起,他不由地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比如,如果“現在”的自己不喜歡草莓冰淇淋怎麼辦?
一想到自己見到阿菲亞後,並沒有感受到對她的現實情感,丘奇便感到了一定的失落和不安,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感受,認爲自己過去的情感只是一種幻象或者錯覺。
可他又覺得這種失落和疑慮並不代表自己的感情沒有存在的價值或者意義,自己確確實實在日記裡描述了許多與阿菲亞有關的事,還養了一盆礬根,甚至說還有一本照護植物的書籍。
正當丘奇陷入思緒的風暴中時,車停了下來,不知不覺中,他們已抵達了花店,懷着不安的心情,丘奇推開了車門。
經過一個月的重建,衰敗之疫擴散時,對街道的損毀已經修復了不少,阿菲亞的花店也是如此,它看起來變了很多,但又有着記憶裡熟悉的痕跡。
“生意意外的不錯啊。”帕爾默說道。
平常沒多少客人的花店,如今多了許多的顧客,大片大片的鮮花盛開,濃郁的花香捲了過來,帕爾默感覺自己快花粉過敏了。
“我印象裡,這裡的生意沒有這麼好。”丘奇說。
“是這樣的,衰敗之疫席捲全城時,阿菲亞打開門,救了不少人,雖然說這也讓氣霧涌入室內,幾乎殺光了所有的鮮花,它們都枯萎了。”
帕爾默說起了丘奇不知道的事。
“事情結束後,阿菲亞雖然保護了許多人,但她的花店也開不下去了,那些受到她保護的人這時集資幫她重建了花店,大家發揮各自所能,又引進了許多品類的花。”
帕爾默補充道,“對了,她的事還上報紙了,經過宣傳後,她的生意便火爆了起來,加上籠罩在城市上空的氣罩終於消失了,陽光明媚,大家終於有機會弄點鮮花裝飾生活了。”
話音未落,帕爾默接着擡起手,高聲喊道。
“呦!阿菲亞!”
帕爾默是位社交能手。
忙碌的阿菲亞被聲音叫停了,她注意到了帕爾默,把手頭的工作交給其他人,一臉笑意地走了過來。
“你們好啊。”
帕爾默還沒有說的是,花店的重建工作,帕爾默也出了不少力,畢竟這件事可與丘奇有關。帕爾默可能沒有多少錢,但克萊克斯家可是財力雄厚。
“你確實成長了不少。”
風暴的尾聲裡,伏恩一臉欣慰地認可了帕爾默,自此克萊克斯家對帕爾默持續多年的經濟制裁終於結束了。
阿菲亞對着帕爾默與伯洛戈打完招呼,緊接着她留意到了兩人之後,那個略顯拘謹的陌生人。
說是陌生人,可阿菲亞從他的身上看到了許多熟悉的痕跡,但她又說不上來具體熟悉在哪。
阿菲亞走上前,友好地伸出手。
“你好啊。”
丘奇呆滯在原地,他先是看了看阿菲亞伸出的手,在陽光的照耀下,指尖透着粉紅,接着又看了看阿菲亞的臉,注意到丘奇的目光,阿菲亞露出友善的笑意。
震撼人心的笑意。
一時間,丘奇的腦海裡一片空白,路途上的種種自我審視、哲學思考,全部被掃進了垃圾堆,對於路上那個不斷自我懷疑的自己,丘奇感到無比可笑。
丘奇想起自己在翻閱日記時,想到的一個問題,像自己這種冷漠孤立的、人生破碎的狹間行者,怎麼可能會愛上另一個人。
自己真的能愛上一個人嗎?
現在丘奇知道了。
丘奇拘謹地握住阿菲亞的手,緊張地露出友善的微笑,正當他準備說些什麼時,阿菲亞突然靠近了幾分,她打量着丘奇,遊離的目光,最終鎖定在了丘奇的眼瞳上。
阿菲亞知道那股奇怪的熟悉感從何而來了,不等丘奇介紹自己,她小心翼翼地說道。
“我猜你的名字是丘奇·波頓,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