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照進深谷,比起以往鋼鐵城寨的遮天蔽日,這會月色反而能夠堂而皇之地傾灑進來,不必躲藏。
小九的身影就站立在谷底的最深處,那裡原本是架着那口日夜燒滾的鋼爐位置,這會是高起的地面,往外銜接的是鋼鐵銅汁澆築硬化了的地面。
月影就這麼斜斜地拉長了小九原本不怎麼高挑的身姿。
小九的話問出許久,裡面的人都沒有迴應。她可沒多大耐性,娥眉微蹙,眼裡露出一絲慍色,她擡腳上前一步,“雲僕,你倒是開口,我已經等了你……”
她這話飛揚而出,破敗的鋼鐵屋裡頭人影一動,小九張眼望去,正好是雲僕那件披風的背影。
此刻他正將背對着小九枯坐在裡頭的桌臺上,雙腿盤膝,頭上的風帽也低低的垂覆,遮蓋在頭上,遮去了大半張臉。加之裡頭光線昏暗,這麼看進去,小九隻能看到他盤膝而坐的身影,不能窺見更多。
雲僕不迴應,小九一個着急,也管顧不了什麼,徑自朝着裡面跨了進去。
這裡原本就是冼雄獅用來給它們鍛造零件的地方,本就堆鋼鐵廢材,而今紅崖傾塌過一次,頂上的樓層旋梯也盡數折斷傾塌,恰恰只餘這一處還算完整的地方。
小九就這麼衝了進去,正將手伸出搭在端坐檯面上的雲僕肩上時,卻見雲僕一個反手抵擋,身上的披風也蕩起了飛塵,打開了小九尚未碰到自己的手。
“你?”小九沒料到他會抵擋,一時心裡疑惑。
可未待小九解疑,他又朝着自己出手。揮動的雙臂被披風罩住,如同暗夜中雄鷹羽翼鋪展,竟連身手矯捷的小九都被逼得連連後退。
小九立於門邊,定住腳步,緊肅神情中的慍色此刻卻全然被疑惑所佔據,她也似乎反應過來一個事情。
這人沒敵意,只是想……奪門!
小九側望了一眼被自己霸住的門邊,沒有讓步的打算。反而是擡起了下顎,高傲地揚首,“聽聞雲僕大人是上陽京畿的智囊,並不會武功,現在看來,傳聞未必可信。”
小九說這話的時候,頓了一下,聲音也驟冷了幾分下去,“葉輕馳呢?”
提到“葉輕馳”三字,罩着披風的那人明顯怔了胰腺癌,而後卻更像是篤定了要往外衝走模樣,轉身便朝小九出手。
小九適才不慎吃了一癟,這會不可能再犯同樣的錯。
在來人氣勢洶洶的時候,小九嬌柔的身形如踏凌波,畜生的哼哧聲在喉嚨底處爆發而出,緊跟着一塊爆發的,還有她的衝刺。
手中利爪衝着前方去,罩着披風的人行動似乎也似乎受限,在來回抵擋之下便顯得吃力了。在他無力招架的這一刻,小九趁機再上,一下撕開了他頂上的披風。
兩人此刻站立的位置則是和方纔正好反過來。
這會小九在屋內,而那人則側身站在門口。
門外月光毫不吝嗇地傾灑進來,照打在這個罩着披風的男子身上。
男子身形修長,如鬆如鶴。
然而,便是這個如同松鶴一般的男子,在站定的那一刻便豁地將一隻手橫起,用手撐起披風遮擋住自己的半邊臉。
似乎,在遮擋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罩在他頭上的風帽在剛纔的打鬥中被撕裂了,此刻已然無法再遮罩住男子的容顏。
不是雲僕!
小九愣住了,她呆呆的看着站在門口的葉輕馳。
立於門檻上的男子本就身形高大,此刻他橫起一隻手將手臂上的披風給撐起,更是幾乎將所有的月光全部遮蔽。
隱隱光輝下,葉輕馳被披風遮擋住的半邊側顏低垂,只能看到一側臉頰,只能看到從披風下露出的目光帶着如冰一樣的冰冷。
風和着月光起,與他頭上披散的長髮同樣閒散在背後,隨着風起的時候和披風一併飛揚。葉輕馳側眸,目光落在小九的身上,深許的複雜間,似乎蘊含着某種小九無法看穿的痛楚與壓抑。
“葉,葉輕馳!”小九見是葉輕馳,心下不禁一鬆動,張開的利爪也不禁斂了一斂。正當她想上前去的時候,葉輕馳卻異常嚴峻地冷喝了一句,“別過來。”
小九住步,怔怔地看着葉輕馳,心裡的疑惑則更深了,“怎麼了?”
兩人從相遇,到相殺,彷彿都隨着紅崖的傾塌而一併掩蓋,此刻他歷經過生死,她也生死經歷過,小九的心裡對他陡升了一抹顧影相憐的感覺來。
葉輕馳似乎並不想回答她的問題,在小九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則是一甩手上的披風,轉身利落朝着外頭奔去。
這就想走了?
小九再好的耐性也惱了起來,喝了一聲,“站住。”也提步追趕了出去,“紅崖變成今日這樣,你不給個交代別想走。”
她雙足蓄力,一個猛地往前衝,作小獸撲獵狀,直直地朝着葉輕馳的後背那樣撲去。
葉輕馳腳步倉皇,看這樣子連半點防備都沒有,只一味地朝着前方跑去,步履是他這等涼薄性子的人從不曾有過的慌忙。
就連小九這樣從背後撲倒過去,葉輕馳也沒有作半點防備,又或者,他已經沒有心思去做任何防備了。
此刻被小九撲倒,葉輕馳朝前一個趔趄在地,地面滿是被風雨洗刷硬化了的鋼鐵銅汁,他這一倒下,與地面相嗑的時候發出一聲金屬交擊的清亮聲。
小九出手得急,沒有去細想這一細節,見葉輕馳撲倒在地,她又上前去。卻在玉足踏近葉輕馳身側的時候,葉輕馳猛然伸出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九低頭,看了葉輕馳抓住自己的手一眼,葉輕馳指骨蓄了力,小九感受得到那種蘊藏着滾滾的敵意。
這一刻,小九的目光也冷了下去,“怎麼,你還想殺我?”
下一刻,葉輕馳沒有回答她,而是將拽住她手腕的手一個用力將小九朝前一拋,他的本意是將她甩開自己的身側。
可小九這隻貓,一旦豎起了敵意,就很難再收起,好不容易自己能在劫後餘生,總以爲能夠好好說話了,誰成想,他一醒來還是打打殺殺的。
小九這下也怒了,在葉輕馳甩摔自己的動作,她用另一隻手也纏住他的手腕,趁着居高臨下的姿態將手伸進披風內,將這礙事的披風一掀,順勢再將他的手一卸。
“你……”小九卸他手的動作一滯,她看清楚了一直有意無意遮擋自己容顏的葉輕馳的正臉了。
卻只見被小九掀開的披風徐徐飛起,又徐徐落下,落在兩人的身旁。而在披風落下的時候,葉輕馳的整張臉也再無遮擋。
那張修長俊逸的容貌,曾是上陽京畿無數千金的閨中期盼。往日那個俊朗男兒斜眉入鬢,五官修刻如同上蒼垂憐之手,是數不盡倜儻風流。
但此刻映在小九眼中的葉輕馳,半邊臉頰是小九熟悉的倜儻風流,半邊……從下顎往上則是鋼鐵骨骼修復而成的骨架。
紅崖物資短缺,雲僕還沒來得及爲他修補臉上的皮囊。
葉輕馳緊咬着牙關,那雙如同埋藏深海里的眼眸裡蘊藏着看不見的波濤洶涌。
而小九隻消看上葉輕馳這一眼,便讓她所有豎起的敵意全部消散,震驚得她連下一步的動作都忘記了,呆滯在當場。
葉輕馳豁地起身,將小九摔出丈遠,自己踉踉蹌蹌地起身。可當他起身來的時候似乎還沒能適應這具陌生的軀體,站起來尤然是搖搖晃晃,狼狽至極。
“啊!”
葉輕馳彷彿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止不住地吶喊,傾盡肺腑般的嘶喊。
他一生誅邪,最後卻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模樣。葉輕馳嘗試着站立了好幾次,直到將手撐在邊上一半沒入地面的建築上,他才堪堪站立。
可是,站住了又怎麼樣?
葉輕馳頹敗地看着自己敞開的衣衫下,有半幅身軀還沒修復完成,金屬摺疊的骨骼零件觸目驚心,映在他的瞳孔裡面,齒輪之間正在無間地契合轉動着。
這是生命的另外一種運行方式。
“寧可誅邪死,也不這般活。”
葉輕馳看着自己蟄伏身軀,在厭惡之餘,直接將手伸進了那鋼鐵的肺腑裡面去,任憑着裡頭零件攪拌,攪得他好不容易站立的身子又跌倒在地。
鋼鐵硬朗,那裡是他一指之力能夠摧殘的,在身體零件的攪拌下,身體雖是鋼鐵的,但這斷指之痛卻是實實在在的。
他將那被攪得斷了的手抽出,整個人如似喪家之犬般跪倒在地,又緩緩地垂下身子,任憑自己趴伏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喉嚨間隱隱有血腥的味道,隨着這股怒意噴薄,他嘶鳴着咆哮出瀕臨崩潰的聲音來。
似乎,要將肺腑全部傾盡了才肯罷休。
小九被他一甩,甩得老遠出去。她就這麼跌坐在地上,沒有動,也沒有起來的打算,就如此冷眼旁觀地看着葉輕馳在那裡瘋了一樣的自我折磨、瘋狂吶喊咆哮。
這一刻,小九脣邊扯起了一抹不知是哭還是笑的弧度,聲音慘淡得讓人髮指,不知是嘲是憐,“你也有今日啊,葉輕馳!”
卻是在說着這話的時候,小九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言語中頗具嘲諷,“這就是雲僕口中所謂的,救你?!”
說完,她勾脣冷笑。
小九實在是太瞭解葉輕馳這個人了。這樣救,卻比讓他就那樣死去更讓他痛快,他現在這副模樣算什麼?
邪?
誅邪司啊!葉輕馳他,可是誅邪司流風營的首領。
“他心脈尚存一息,要想他生命延續,別無他法。”從遠處,雲僕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了過來。
小九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卻不知什麼時候,雲僕已悄無聲息的從頹敗的入口處,踏着廢墟走來。
雲僕沒有了披風的遮擋,露出一頭灰髮,束玉高冠,卻素衣長衫,與他一臉皺褶的容貌相稱,卻無半點老態,反增其爍。
小九站起來,全身緊繃着。
老者踏月而來,最終將步伐停在葉輕馳的身邊,目光如似愛憐一般的看着葉輕馳,彷彿當真是看着自己的孩子那樣。
葉輕馳的聲音湮了下,仍舊痛楚地跪趴在地。
雲僕將手輕撫過他的頂,帶着某種無邊的寬慰與寂寥,問他:“是人是邪,於你而言,重要嗎?”
葉輕馳沒有回答,但緊握的拳頭便說明了一切。
雲僕一眼看穿他的排斥,也看到他把指骨被攪斷的傷口,“械人看似無懈可擊,但實際……”雲僕的話語一頓,將原本撫在葉輕馳頂上的手往後一挪。
枯瘦的手撥弄過葉輕馳的後頸處,那裡沒有仿生皮的遮掩,芯片嵌在那裡輕易可拔。雲僕說話的當間已然將葉輕馳的那塊芯片拔出。
芯片就在老朽的手裡把玩着,原本還在崩潰當中的葉輕馳登時也安靜了下來,如同一具半成的作品,就連悲憤也同時止住了。
雲僕不禁一笑,繼續言道:“不堪一擊!”
“一塊小小的芯片便能決定械人的生死!說到底,死穴在這裡,與真正的人類相比,簡直天差地別,根本就無法抗衡。可笑的是,你們械人還一直以爲,自己強大,能與人爲敵!”
說罷,雲僕將目光轉向小九那邊去,那如水從善般的神情卻變得凌厲了起來,“小白貓,收起你的爪子。你的利爪在沒抓到我之前,不出三步就會被我所擒,根本就不用出動我身後的誅邪師。”
“可惡!”小九輕微按捺了自己的利爪,她的確在暗中蓄爪,打算一撲過去。
小九心裡清楚,莫要看雲僕這會毫無戒備,就像是一個慈祥的老人,身爲械人實在是太清楚這個人的可怕之處了。
整個誅邪司都知道,雲僕不會武功,他也從來不掩飾這一點,但整個誅邪司卻從成立之始便牢牢攥於他手中。
於他而言,智謀勝於一切,武力乃是下選,械力更是下下選。
傳聞,上陽京畿雲僕大人,算無遺策,乃陛下唯一親信。
小九緊斂着自己一雙利爪,看着雲僕這囂張自傲的模樣,眼睛裡幾乎能滴出血來,在緊繃到了一定程度之後,小九仍舊是止不住心中那一腔滾燙,踏開步伐便朝他襲去。
“我不信!”
小九身形極快,步伐一躍丈許,她僅憑自己的速度便能在紅崖裡數一數二,如何不能與這個落單的老人抗衡了?
如果能在這裡將誅邪司的最高統帥給滅了的話,紅崖再無憂!
如此一想,小九則更加堅定了張爪的信心。
雲僕戴月而立,就將雙手負在身後,看着這只不受訓的野貓,就這麼張爪朝自己攻擊而來。他不躲不避,卻是微收眼瞼,口中吟哦有道,細數着:“一、”
“二、”
雲僕的目光如同張開的網,就一直落在小九衝來的步伐上。
小九靈活,一步跳躍距離極大,在她第三步躍起,即將落地的時候,九尾與身後羅裙同樣翩飛,那利爪等待着落地的那一刻,直接將這老頭一分爲二。
可未等第三步落下,雲僕就像計算好了她的步子與攻擊路數,就連她利爪襲來的軌道都全然在他眼裡。
只見利爪落下的那一刻,雲僕只將身一偏,輕巧地就避開了。
然而,卻在雲僕避開的同時,他輕擡自己那雙手。那雙看上去枯朽如柴的手,卻異常的柔軟,如似無骨一般順着小九的手腕而纏,倏忽間一握。
小九沒想到自己沒有襲擊到他,反而被他所擒。正抽出另一隻手反擊的時候,雲僕彷彿早就算計好了,在她出另外一隻手的時候,便將小九這隻被自己所擒的手一拽,一擰。
雲僕對械人的構造,可謂再熟悉不過了。
只消他一觸碰上小九,她身上的關節便任由他組合。此刻小九被他擒住的那隻手就是如此,被他拽擰之後摺疊,竟然將那些舒展開來的關節全數收攏了回去。
而小九另一隻出擊的手,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
饒是小九再靈活,身手再敏捷,可對上這個不會武功的老者,忽然就像是沒了半點招架的模樣,無論如何就是攻擊不到他,反而是自己的每一招一式都走不過他的眼。
誠如雲僕所言的那樣,械人不堪一擊。
在雲僕的手中,小九的每一次出擊都被看穿,所有舒展開類人的關節最後都被他給擰了回去……打回原形。
最終,雲僕將那隻渾身白毛的畜生拎在手中,捏着它的頂花,白貓四蹄都亮出了利爪,對他也無可奈何。
“怎麼樣,我都說了,不出三步,就能將你拿下。”雲僕對着這隻小白貓稍顯得意的說,說罷,他將白貓朝着地上一扔。
白貓尖叫了一聲出來,落地的時候四肢又被摔得伸展出來,小九直接趴在地面上,正想起身的時候,老者一隻腳踏在了她的背上。
重力落下,小九難以起身。
“老不死的,你不過是取巧,若有本事與我堂堂正正一戰。”小九不甘示弱,擡眼看着這周邊,滿眼的憤怒,“這裡是紅崖,論戰,不可能讓你們欺負到頭上來。”
誠如赴死的雄獅,誠如曾在紅崖客棧前被殺的她!
可雲僕依舊笑呵呵的,“誰要與你一戰!就算你們紅崖恢復往日輝煌,也沒有一個能逃得過我的手掌,何況爾乎。”
小九不服,看着這滿目瘡痍的紅崖,心裡撐着最後的倔強,“宣夫人若在,豈容你狂妄!”
是的,宣夫人要是在,他們紅崖絕對不會是這樣的光景,也絕對不會任憑這樣一個人將她踩在腳底。
他們,算什麼東西。
然而,小九提起宣夫人的那一刻,雲僕卻沉了下去,而後像是回憶起某段回憶般長長地舒嘆了一口氣,“宣姬呀!”
語音才落下,他便將腳擡起,順勢將小九一踢。
小九撐起自己身子,看着老者立於跟前,那一襲素衣與玉冠,襯映着他灰白的鬚髮,隱隱帶着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壓。
雲僕看着小九,如似在看着宣姬,他有足夠的自信與自傲,“你們的宣夫人,當年與我早見真章。她都鬥不過我,何況……她造出來的械人。”
“什麼?”小九一臉的震驚,卻是怎麼都沒想到雲僕居然和他們的宣夫人,也有過這樣一段恩怨。
雲僕一步步朝小九走近,一邊走着,一邊說着讓她難以置信的話。
“宣姬啊!那個運籌帷幄,助瑤主走出不荒山,登上九五的奇女子,她的確智謀超羣,足夠厲害。只不過,她忘了。她忘記了自己不過是區區械人,械人還能妄想什麼呢?她真的以爲,自己有了一副人的身體,瑤主就會敢直視她的這份情嗎?”
“我早看穿她了,也早看穿瑤主了,她忘了自己不過就是一具械人,瑤主也只是個普通的男人。男兒愛美人,可誰會愛械人!?
你們的宣夫人天真的以爲瑤主能夠接受這樣的她。那樣的話,那樣的話……”雲僕說着,陷入了沉思,繼而又認真的一聲長嘆,嘲笑道:“該多噁心啊!”
“什麼意思?”小九瞠大着雙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雲僕,擡眼望去,如仰高山。
雲僕的身影罩在小九身上,他駐步在小九的跟前,目光已經不是剛纔那般溫柔了,說話也不再似以往談笑風生。
他語出如刀,“你以爲,陛下何以殺宣姬?”
小九無法動彈,只能睜着眼看着雲僕在前,說着他們紅崖裡的械人從未聽聞過的有關宣夫人的過往。
“陛下唯雲僕,言聽計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