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生還
雪夜
狂風,打着唿哨捲過牆角。雪片紛紛撲在山景小客店的窗戶上。客店裡,壁爐中的火“劈哩啪啦”直響;而那座與小店一樣古老、一樣疲憊的時鐘,正“嘀——嗒”、“嘀——嗒”慢騰騰地走着,記錄着流逝的光陰,好像在說:“等一等,等一等……”
這時候,整個前廳的人們都在等着一個接待員、一個爲客人提送行李的臨時工老邁特、新來的客房服務員的兒子讓·布蘭勃、噢,還有拉爾夫,那個住在座鐘下面的老鼠。
接待員打着盹兒等着客人前來投宿。邁特呢,一邊倚着牆看電視,一邊等着接待員完事。坐在地板上看電視的讓,等着媽媽叫他上牀睡覺,因爲他明天還要上學。拉爾夫蹲在讓的身旁,也在等着大人們離開,好推出自己那輛小摩托車來。不幸的是,他的弟弟、妹妹們和那些遠房親戚們,也都躲在柴堆裡或窗簾後面和他一同等着。
電視裡,一輛賽車撞在卡車上,滾下山崖,騰起火焰。
“哇!”讓不錯眼珠地盯着電視屏幕,說道:“我們學校有個叫布萊德·卡比的男孩子,他一定喜歡看這部片子。他有一輛BMX型越野自行車。他爸爸有時開着大拖車送他上學。”這時候,電視裡又出現了一輛警車,追蹤着出事的賽車開到了懸崖邊。讓又說:“布萊德對我可不太哥們兒,他是那種不合羣的人。”
和讓的心思不同,拉爾夫更喜歡電視上的場面。他說:“如果我有這麼一輛賽車,我一準不讓它滾下山崖。”
拉爾夫可不是一般的老鼠。他常常聽孩子們說話,還常常看電視,所以他現在也會說話。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聽懂他的話,只有那些孤獨的、而且和拉爾夫一樣對賽車和摩托車感興趣的孩子們才能聽懂,如果他們願意費心去聽的話。至於其他的孩子們,如果偶然看見了拉爾夫,他們只會說:“我看到了一隻老鼠,‘吱吱吱’叫得好玩極了。”
邁特是唯一能聽懂拉爾夫講話的大人。他經常自己對自己嘮叨:“是啊,先生,那隻老鼠確實算得上是一隻百裡挑一的老鼠。”
一百隻!拉爾夫知道小店絕不會有那麼多老鼠的,儘管他不得不承認,冬天的老鼠洞的確擁擠得很,因爲他那些沒教養的戶外遠親們也搬進來取暖了。拉爾夫的媽媽說,這幫吵吵鬧鬧的戶外老鼠,爲咱們文明化了的戶內老鼠帶了壞頭兒。
拉爾夫和讓正在欣賞着一則卡車廣告,說的是這種卡車就是在曲裡拐彎的路上奔馳,也不會翻車。這時,邁特走到“跳蛙休息廳”裡,帶出了一把玉米花,在拉爾夫面前丟下一粒。
“多謝!”拉爾夫說。他總是喜歡一邊看電視一邊啃玉米花。
電視廣告剛完,布蘭勃太太就來到前廳,對讓說:“孩子,快去睡吧,已經過了上牀時間了。你知道,經理不喜歡你在前廳亂逛。”
“哦,媽媽,就讓我把節目看完吧,”讓請求道,“客人一來我就回去。”
這時,傳來一輛小轎車軋在雪地上發出的“嘎吱吱”的聲響,還有車輪上的防滑鏈子聲。讓站起來,一步步倒退着往外走,以便不錯過電視裡車輪飛轉、警笛呼嘯的追逐場面。他離開時,悄悄用手指尖兒向拉爾夫打了個招呼,這個動作誰也沒覺察到。拉爾夫真希望讓能像老鼠一樣整夜不睡。
小轎車剛在客店門前停下來,接待員立刻從夢中驚醒。拉爾夫飛快地蹓進老鐘下面的窩裡。他的窩是由這樣一些材料拼湊的——用過的“克黎奈克斯”
①,一張滑雪者遺失的索道票券,還有他趁人不注意時咬下的幾小塊地毯穗兒。他的窩旁陳放着兩件它最珍貴的財產:一輛小紅摩托車和一頂由半個乒乓球做成的護頭盔,裡面墊着薊草。這兩個寶貝是來這兒住過的一個小男孩送他的禮物。
拉爾夫頭上的大鐘開始“梆、梆……”地響了,似乎它要從每一下撞擊中煥發力量。拉爾夫害怕這聲音,可這也正是他要住在這裡的原因。這聲音使他的遠房親戚們感到害怕。他們認爲,這座大鐘簡直是要把他們轟出去。
因爲他們對這座鐘感到怵頭,所以拉爾夫的摩托車也就平安無事。
“呼”的一聲,車門關上了。幾隻腳重重地踏上門坎。邁特剛一打開門,兩位客人倏地鑽了進來,一陣冷颼颼的風“呼”地把拉爾夫的窩吹成了碎片,在空中打着旋兒。不礙事,不礙事。拉爾夫一邊想着,一邊偷偷看着外面的兩雙靴子,那叫雪地靴,鞋底上有深深的防滑紋絡。
“今晚還有地方住嗎?”一個穿着大靴子的人問接待員。
“嗯……讓我看看。”接待員小聲嘟嚷着。儘管他明知客房並沒有滿員,可他總是表現出客房很不夠用的樣子。
別再裝相了!拉爾夫想。現在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接待員終於不再賣關子了。說:”好了,你們可以住進207房間。請先填一下這張表格。”
拉爾夫伶俐的耳朵能夠聽到筆在紙上劃來劃去的聲響和鑰匙“嘩啦嘩啦”的聲音。接待員猛擊了一下桌子上的鈴鐺來提醒邁特,儘管這時邁特就站在這裡等着爲客人提行李。這一響把拉爾夫嚇得一下子縮了回去。
其中的一個客人對邁特說:“不用了,我們能找到房間。”兩位客人提着行李進了電梯,身後留下了幾灘雪水。
“小氣鬼!”邁特嘟嚷着。通常來這裡的客人爲了省下小費,都堅持自己提行李。
電梯間的門關上了。拉爾夫真急死了,他生怕前廳小水窪的水乾掉。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那個在“跳蛙休息廳”幹活的穿着紅制服的人,也打着哈欠走了出來,這說明他也要休息了,電視臺的轉播結束了。接待員鎖上前門離開了。如果再有客人投宿的話,那就得按鈴,邁特會來開燈的。
終於,拉爾失一騙腿跨上了他的摩托車,他整理了一下頭盔下繫着的橡皮帶兒,然後用一隻前爪攥住尾巴,以防被絞進車條。我們知道,一個人如果能發出模仿摩托車發動的聲音,這部玩具摩托車就會真的徐徐向前。所以,拉爾夫深深地吸了口氣,嘴裡發出“呼吧吧吧……”的聲響,騎着車一下子就從大鐘下衝了出去。車越駛越快,“嗖”的一聲穿過水窪,水花從車輪下飛向兩邊,看上去像一對翅膀。這是一種驚心動魄的感受。
拉爾夫所有的弟弟、妹妹們和遠房親戚們,都希望邁特在昏暗的燈光下不會注意到他們。忽然,他們都從藏身的地方跑了出來。當然,這麼一來,拉爾夫就更得顯擺顯擺了。他又深深地吸了口氣,騎得也更快了,小水窪的①美國一種柔軟清洗纖維的商標。
水也越濺越高,只在乾燥的油地氈上留下了一點小小的車輪印。夜裡起牀添火的邁特,也不由得放下手裡的撥火棍來欣賞這個場面。
不幸的是,這幫小弟妹們感到不滿足了,對,特別是現在。以前拉爾夫總是用摩托車帶着他們在大廳裡來回兜風,他們可開心啦。可是這樣玩法,絕不能使戶外的那幫吵吵鬧鬧的遠親們感到滿意。他們想的是親自騎一騎。
所以,所有在場的老鼠都要求騎摩托車。他們竄着、跳着,穿過破舊的地毯來到油地氈上,嘰裡叭啦地亂喊着,“讓我騎一下。”“開(該)我了。”
“喂,拉爾夫,下來吧,讓我們騎一會兒!”
摩托車的車輪滑了一下,車身傾斜了,拉爾夫“嗖”的一聲跑了一個“8”
字型。他一下子失去了控制,使車子陷在骯髒的雪水窪裡。
膽大的戶外老鼠們蹚着水過來,一下抓住了摩托車,拉爾夫眼疾手快,抖抖渾身的水珠,重新跳上車座,騎上後又“呼吧吧吧……”地跑開了,不讓那些爪子抓住。但願他能制服他的遠房親戚們。拉爾夫一邊拐着車把,以免軋着他們的小爪子,一邊上下牙打着顫說:“滾開,你們太小了。”“你們會忘記把尾巴撩到前面來的,你們會把尾巴絞到車輪裡的。”他使勁用溼爪子擦着鼻子。他真希望這些小老鼠們和人一樣,晚上也上牀睡覺。
“我們不!”幾隻粗野的老鼠一下子抓住了摩托車,迫使拉爾夫停了下來,“你自己也不大,你滾下來。”
這時,所有的老鼠都開始報怨了:“讓我們騎吧,不然我們就到你媽媽那裡告你的狀,她說過你該讓我們騎的。”和拉爾夫年齡相仿的那些表弟妹們紛紛議論着,你拉爾夫有一輛摩托車是不公平的。那些和你一樣出色的老鼠,從來就沒有誰給過他們一輛摩托車。有幾隻無賴老鼠還說,他們的媽媽都說拉爾夫是一個被寵壞的、很自私的老鼠,長大以後也不會是好東西。
拉爾夫受到了傷害。“我沒有被寵壞,我不自私。”他一邊分辯,一邊使勁地從那些緊抓不放的爪子裡去搶他的摩托車。他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自私。他只是想保留一點只屬於自己的東西,這對於一隻老鼠來說,是很難的事。
“你太貪心了。”一個厚臉皮的戶外老鼠說。隨後所有的老鼠,包括那隻在地毯穗兒裡裹着的最小的老鼠,都一塊兒哄了起來:“拉爾夫貪心,拉爾夫貪心!”
最後,拉爾夫可給氣蒙了。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滾蛋,你們這些小臭耗子!”
“讓我們滾一個試試。”戶外老鼠們挑戰似地說。拉爾夫知道他們並不像裝出來的那樣勇敢。
聽到這些帶火藥味兒的話,那些戶內老鼠們都不吱聲了。他們被嚇住了,也受到了傷害。他們用憂傷的目光看着拉爾夫,使拉爾夫感到很羞愧。“你說髒話了。”一個老鼠用責備的口氣說。
“我告訴你,我媽媽不喜歡你用那些髒字稱呼我。”另外一個老鼠說。
拉爾夫感到槽極了。“噢,算了算了,”拉爾夫說,“主要是因爲我的摩托車磨損得太厲害了,車胎已經很薄了。如果車胎真壞了,我上哪兒再去搞一副呢?”
那些小老鼠根本聽不進去這種解釋,“可是,我們從來就沒有過一輛摩托車。”其中一隻說。
“我知道,可是——”拉爾夫說到這兒,不知該怎樣以下去。他的弟弟、妹妹們沒有摩托車並不是他的過錯呀。還有,也許對那些小老鼠來說,他的話顯得太生硬了。他只是想使他那夥亂推、亂擠、亂撓的同胞們規矩一些。
邁特一定看透了拉爾夫的心思,瞧,他來給他解圍了:他發出了“噓……”
的一聲,那聲音的大小足以使小老鼠們吃了一驚,而又不至於使他們感到害怕。結果,他們紛紛跑回藏身的地方。
“太感謝了。”拉爾夫說。
“不用謝。”邁特又撥了一下火,就回去睡了,現在只剩下拉爾夫自己在那些漸漸變乾的水窪旁。他重新跨上車子在水窪裡穿行,雖然水花依然像扇子一般從車輪下濺起,可是這天夜裡的遊戲卻忽然變得索然無味了。
拉爾夫疲倦地把摩托車推回了大鐘下面的洞裡,那裡是很安全的。儘管拉爾夫渾身精溼,而且凍得有些發木,他還是用一小球兒、一小球兒的“克黎奈克斯”,心疼地擦着鍍鉻車條上的污泥和髒爪子印。當他擦到排氣管的時候,才發現排氣管已經鬆動了,這都是那些小爪子拽的。後輪子上的減震器也鬆了。
拉爾夫擦掉了車上所有的污泥,擦亮了車條,接着在自己窩裡到處翻找零碎的毯子穗兒,糟糕的是,用它來捆紮排氣管顯然太粗了。他開始整理自己潮溼的鼠毛,心裡越來越難受。車子輪胎太薄,他再也不想冒險在那粗糙的地毯上騎摩托車了。車子正在一點一點地磨損着。他的同胞們都不喜歡他了,他們會在背地裡說他的閒話的。明天早晨,媽媽會冒險下樓來教訓他,說他自私,說他嘴髒。媽媽還會教訓他應該爲小老鼠們帶個好頭兒。
拉爾夫又把窩搭了起來。他充滿苦惱和悔恨地想,我是一個壞老鼠,我纔是一隻臭耗子,而我的那些弟弟、妹妹們絕不是。他爬進窩裡,尾巴打着彎兒緊緊把身體攏住。他真希望自己能從山景小客店離開,那樣就不會再見到他們了。可是一隻老鼠在冬天能跑到哪兒去呢?外面風雪交加,他會被凍死、餓死或者被大風捲走。也許都有可能。拉爾夫顫抖着,尾巴更緊地攏着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