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張名文冕的男子傲然四顧,看着大家對自己推崇的模樣樂不可支,一張保養的光滑油亮的白臉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那個中年文士哈着腰,見張文冕喜笑顏開,掐媚道:“張先生才情高絕,老夫虛長歲數,論才學卻難及先生十分之一,實在汗顏,今日中秋月圓夜,先生何不即興創首賞月詩,爲大家祝祝興?”
一旁的嚴嵩不屑的嗤笑一聲,也不知是對張文冕的,還是對那個中年文士的。
中年文士名叫孫聰,是個翰林院的翰林,和嚴嵩往日還有些交情,不過這個人歲數一大把了,對權勢的卻依然旺盛,前些天不知道從哪得知劉謹府上有位頗爲受其器重的謀士,便有心攀附,通過一些門路倒真讓他和張文冕攀上了關係,今日這中秋賞月詩會,更是他一手操辦巴結張文冕的手段,讓翰林院的其他同仁們深爲不恥。
嚴嵩不屑一笑,然後漸漸離開了人羣,走到了一旁的桌子上,端起一杯酒往口中一灌,似乎圖一個耳根清淨。
李月軒、正德正悠哉愜意的吃着飯菜,見着嚴嵩一人坐到了一旁的桌子,兩人一個對視,李月軒心領神會,起身走到嚴嵩身邊,微微一揖,笑道:“這位先生,與其一個人在此獨坐,何不到在下那裡共飲一杯”
嚴嵩愕然回頭,見着和自己說話的是一個相貌超羣的公子,忙正襟回禮,道:“在下與公子素無來往,如何好去叨擾公子,在下在這稍坐片刻,就要回家去陪伴妻子了”
李月軒瞧着嚴嵩話說的得體大方,完全沒有半點權臣的樣子,不由想到,這個未來的大奸臣看來還沒有後來那麼狠辣狡猾,只是嚴嵩說這話時,眼光時不時透着鄙夷的看看那邊的文人,讓李月軒不由奇怪的想,看樣子他對那個叫張文冕的男子不是十分喜歡,不知道張文冕是什麼人。
思忖片刻,李月軒淡淡一笑,道:“先生此言差矣,正所謂“相逢何必曾相識”,先生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在下那邊還有位朋友,也是很想結交先生”
叫李月軒這麼文縐縐的說話還真有些爲難他,平日他對正德和家人都是說白話,少有說的這麼有文化,此刻說完,不免心裡一陣輕鬆。
嚴嵩見李月軒面色誠懇,略略想了想,抱拳道:“如此,在下叨擾了”
“哪裡,請”李月軒手作請狀,嚴嵩順勢起身,隨着李月軒往自己那邊而去。
正德正笑眯眯的瞧着孫聰一副巴結討好的模樣,彷彿在看一出頗爲滑稽的戲曲,見着李月軒領着嚴嵩過來了,忙擺正身姿,打了個招呼,讓嚴嵩坐下。
嚴嵩向兩人行了一禮,緩緩坐下,見着正德、李月軒兩人俱是儀表不凡,長相出衆的公子,心裡不由暗暗盤算起來,看這兩位少年的樣子不過十七八歲,卻氣度不凡,想必是哪家有身份的公子,若是能與他們結識,說不定日後對自己的前程有所幫助。
一念至此,嚴嵩微微一笑,向二人行了一禮,先開口道:“在下嚴嵩,字惟中,多謝兩位公子盛情相邀,不勝榮幸,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李月軒暗暗觀察着嚴嵩的神色,他對歷史上這個名人,哪還能不仔細看看,此刻見着他略略思考後先開口心裡頓時也想到了什麼,忙回道:“原來是嚴先生,在下姓李,名月軒,這位是在下的好友朱壽”說到這,李月軒頓了頓,看了眼那邊的人羣,狡黠一笑道:“剛纔看先生從那邊過來,想必認識他們了,不知道先生爲何不與同伴一同賞月,反而一個人喝悶酒?”
嚴嵩聽到李月軒的話微微一愣,隨即苦苦一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今日這個賞月詩會是在下的同僚,翰林院翰林孫聰所辦的,他今日請來的那位客人姓張名文冕,是當今司禮監掌印太監劉謹的心腹,孫聰一心想往上爬到這,嚴嵩苦色更濃,李月軒和正德都知道了他的意思。
“嚴先生這話說的讓我有些不明白了,孫聰想飛黃騰達,巴結上官其實也是情由可原,先生爲何這般愁色?”李月軒心裡略略計較了一下,看了眼正德,淡淡道。
劉謹這人全天下對他都萬般痛恨,喜歡他的恐怕也只有正德這個皇帝了。李月軒一直以來都沒有忘記對劉謹的仇恨,他派人襲擊小漁村,害死了鍾寧海,這一切李月軒都默默的記在心裡。只是根據他的觀察,正德對劉謹寵信不減,想動他恐怕很不容易。即便正德同樣寵信自己,可是沒有消除正德對劉謹的寵信,卻是很難剷除他的。而李月軒自己卻又不能正德身邊突兀的斥責劉謹,否則不僅讓正德左右爲難,恐怕還會打草驚蛇。
此刻看到嚴嵩一副不願與那些攀附宦官的文人同流合污,心裡纔想到讓嚴嵩來說那些自己不好說的話。
聽到李月軒的話,嚴嵩臉上不由露出一絲猶豫之色,過了片刻,才舒了口氣道:“公子有所不知,張文冕此人雖有才學,可是卻助紂爲虐,朝中多位公卿被貶都是他爲劉謹出的主意,他明知劉謹唆使陛下玩鬧,荒廢朝政,乃是我朝的大奸宦,卻仍然盡心輔佐,真是把我們讀書人的臉面全丟盡了”說着,嚴嵩頓了頓,嘆了口氣,繼續道:“孫聰五十歲才進的翰林院,一生爲了攀附富貴,連讀書人的骨氣都沒了,不過說起來,人各有志,我也沒有資格去評論人家,只是若是爲劉謹賣命,我卻是大大的不齒”
嚴嵩的話,聽得正德臉色頓時一變,不由反駁道:“嚴先生,你說劉謹是我朝的奸宦是什麼意思?你憑什麼這麼說他?”
劉謹從正德還是太子時就伺候在旁,兩人不止是主僕,常年來還建立了一種淡淡的親情,而且正德平日接觸的人少,聽得最多的就是劉謹的話,哪會相信劉謹會是奸宦,此刻不免跳出來爲他抱不平了。
“哼,證據?”嚴嵩嗤笑一聲,正氣凜然道:“劉謹在當今皇上還是太子時就經常弄一些希奇古怪的東西讓太子不思學業,在太子即位後,更是用聲色犬馬的東西迷惑皇上,讓皇上無心理政,連早朝都荒廢了兩年之久,直到近日才重開,這樣的閹人還算不得奸宦?還有劉健、謝遷兩位大學士對朝廷忠心耿耿,辛勞一生,乃是先皇留下的輔弼之臣,先被劉謹趕出朝堂,又被他以莫須有的朋黨之罪而削除士籍,實在讓天下士子寒心啊,試問這樣的閹人還算不得奸宦?”
說到這,嚴嵩重重的舒了口氣,見正德臉色越來越難看也沒有停下的意思,繼續道:“再者,劉謹舉薦大學士焦芳先以吏部尚書入閣以違反了我朝的祖制,其權比起當年的宰相有過無不及,對皇權形成了莫大的威脅,而且焦芳此人心胸狹窄,就因當年馬尚書扣了他幾次摺子,就只用北方人,不用南方人,讓南方的士子無爲在家,讓國家損失了大片的人才,這難道不也是劉謹一手造成的?劉謹的惡行不勝枚舉,在下就是再潦倒也不會去攀附這麼一個奸宦”
看着正德臉上一陣綠一陣紅,李月軒心裡微微嘆了口氣,看來今晚嚴嵩的話對正德來說衝擊實在過於大了,以前不管劉謹做什麼,都是打着爲正德辦事的幌子,這一切指責劉謹的惡行,聽在正德耳裡更像是指責自己。
嚴嵩一通正氣之言說完,像是吞下一塊梗喉之刺,舒暢的舒了口氣,看着“朱壽”臉色難看已極,心裡也有些莫名起來,不由看了眼李月軒。
李月軒向嚴嵩微微一笑,然後輕輕拍了拍正德的肩膀,對正德笑道:“朱壽,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就是真的,嚴先生說的也許你不愛聽,可是也要想想他爲什麼會這麼說,難道某些人就真的沒有指責之處嗎?”說到這,李月軒頓了頓,看見張文冕在衆人的恭維下即興作詩,心裡不免有一絲可惜,過了片刻才道:“看這天色也不早了,咱們不如先回去吧”
正德今日被嚴嵩的一翻話說的心頭百念交雜,想起劉謹爲自己做的種種,心裡忽然一片茫然。他一心相信劉謹,劉謹從他八歲時就陪在了身邊,對他呵護倍至,有時因爲貪玩被弘治責罰,都是劉謹甘願頂着,昨日種種,在士人眼中卻完全變了味道,正德真不知到底是嚴嵩在欺騙自己,還是劉謹在欺騙自己。
聽到李月軒的話,正德臉色稍稍緩了下來,出門時的興致不由全無,便默默點了點頭,道:“好吧,咱們先回去吧”
說着,李月軒、正德起身,向嚴嵩告辭,嚴嵩一頭霧水將兩人送出樓外樓,然後自個也回家去了。
樓外樓中,只聽見孫聰那極盡獻媚的語詞和張文冕狂妄開心的笑聲在一輪皓月下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