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你爲師

我向來最喜歡文字,因而在面對語文課時總不免多飽含了些好奇與疑慮。手捧着的高中語文課本也實是令我覺得分外嫵媚,格外好看。

語文老師叫蕭榮,年齡奔六十了。初見面便告誡我們即將成爲他的最後一屆學生。而他在帶過我們之後就會結束他自二十歲開始漫長而又充實的教育生涯。我們會爲他的職業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據他說見我們這幫學生第一眼就有這種預感。

教室裡因開着燈的緣故,將蕭榮的臉照的格外明亮。即使我身處於最後一排的牆角,也依舊能看見老舊的講臺上黑衣黑褲的男人以及他寫在黑板上龍飛鳳舞的白色粉筆字。是他的名字與自號。

蕭榮,號商山野人 。

雖不見他如原始社會長毛獸皮的先民一般粗礪狂野,也看不出他與那網上瘋傳的偶然於神農架發現的野人那樣可圈可點。他只是那樣普通,神色略顯蒼老,字卻筆畫勾連、摺合有力,寫得極有個性。再看是越發像嵇阮骨氣極高的風度了。

蕭榮這節課並未與課本相關,他只是在黑板上寫下了宋之問的《渡湘江》。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立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然後不着一語就縱身從講臺大步躍出了教室。我隱隱約約從窗外看見那棵粗壯無比且高度可以與五層樓相比肩的大楊樹在風力的作用下墜葉子。本來還是剛步入的秋天,怎麼這衰草樹木就這般迫不及待的入泥化土了嗎?樹的枝幹不怎麼光禿,卻給人一種骨質外露的森森殘敗之感,那些架在樹杈間的鳥窩,還有那些不小心被風吹刮在樹枝葉上的血紅色塑料袋,真像掛在樹上的人頭。陽光一點一點的積聚、昇華,在玻璃窗的反射下散成無數條種長的光斑射線,直勾勾地射入我的眼睛裡,刺得我眼珠子像快要爆裂了一樣,涌出酸澀的水。

蕭榮的皮鞋聲在教室門口的走廊內嗚咽着,其中還加雜着他咳痰的聲音,刺耳且不知所措。我看到教室左右兩邊的牆壁上用大黃紙寫出的墨字不正是蕭榮寫在黑板上的字體嗎?

“淡了暗了忘了的是黑暗的折磨堅守,濃了厚了深了的是光明的樣子色澤。”

“十年磨劍只爲爐火純青,一朝出鞘,定當仰天長鳴!”

兩相對比,這些字閃得我很暈。

我隨手扯過一張粉黛色的圓形便籤,寫下了一句話,遞給了木歆。他倒是不拘小節,收了我上課傳過去的紙條。蕭榮此刻還未進來。

那張紙條上我只寫了一句話:“我要拜你爲師。”

寥寥幾個字,擔當不起那張又圓又大的粉色便籤,未免顯得太過於浪費了。我實在不知這時大腦是怎樣的一種狀態纔會寫下這不經過思維考據的沒心沒肺的荒謬之語。

木歆沒有迅速回我是或否這種中肯直觀的答覆,但這種悄無聲息的思慮反而更令我陷入了煎熬的後悔之中。故而我表現出來在外在的形體上的,也僅僅是正襟端坐、目視前方,卻目光呆滯、神遊四海八荒。

“你上去回答問題,解讀一下黑板上那首詩。”

有人敲我桌子,聲音很大。我幾乎是一剎那被強迫把自己移出走有裡的神魂召了回來。再看,蕭榮不知何時已從教室外面飄到了我的座位旁邊,他大概是從後門進來的吧!那從大開的門縫中竄入的絲絲片片涼風提醒了我。

“你快去,不要耽誤大家的時間。”消融質問道。

我只能在壓力的驅使下走上了講臺。然而當我雙腳剛剛落地,就感受到一種不可言喻的踏實與心安,彷彿這個制高點似曾相識,給我一陣寧靜與自信。我試着慢慢直起腰,用一種類似於王者的睥睨俯視着臺下似擡頭或低頭的同學們。他們個行己事,無比快意,分外自由。好比這講臺上、這間教室裡發生的所有事情,他們永遠都可以置身事外,成爲那個看着局中棋子拼力搏擊的旁觀者。

一時間我似乎能理解蕭榮長時間不入門的原因所在了……

“這首詩我認爲從詩意來講,可看出三重。分別是謫遷羈旅之苦,思鄉傷年之苦,以及功業無成之苦。分別由嶺外無書,冬春交替,近鄉情怯可以看出。”習慣性的,我向臺下鞠了一躬,然後裝作很泰然自若的走了下去。我不敢直視蕭榮。我想,我想的應當算得上是言簡而意賅了吧!

蕭榮健步走上講臺,問了所有人一句奇特的問題,“這一位同學講的好不好?”

全場瞬間安靜的鴉雀無聲,或許本就沒有人關注到我還上了臺,並且講了那首詩的意旨。

“講的好!”

伴隨着那個“好”字的尾音剛落,下課鈴聲正當時宜的響起,爲本就平穩如一潭死水的教室內注入了許多沸騰的催化劑。

“現在下課!”

蕭榮徑直從大門邁出,頭也不回。

我似乎聽見有布穀鳥的叫聲,琅琅的,像金屬片一樣。可再尋思琢磨着這個季節怎麼會有初春的景緻呢?不過是我自己自欺欺人而已了。

“紅鳥,你爲什麼想拜我爲師?”木心轉過身來問我,我才記起了適才遞給他紙條的事情。

“或許我也不知道。我覺得你詩寫的極好吧。我挺喜歡那句‘一季相思老,再過青石橋’的,所以我大概是想和你學寫詩吧!”我如是答覆了她,也是在爲我心頭的疑慮開釋。

“那我爲什麼要收你這個徒弟呢?”木歆俏皮的言語中流露着對我的刁難。

“我怎會知道你心中所想,既然這樣,我就叫你師父便可以了,也省去了你心中許多的思忖與斟酌。”此番我在言辭之上,到底是鋒利了許多。

“那好吧!”他這話像是默認了。

“師父。”我笑着喚他。

“那你以後可要再寫古體詩方面多多指導一下我了。”

我一點兒也不想再含蓄,好比洞悉了事實之後來的分外舒心。

“換座位了,換座位了。按照咱們班自由公平的規則,老師要求每隔一個月必須將座位進行一次前後排的調試,以保證大家每個人都有機會坐在前排聽講。但是也綜合考慮到個人身高問題,爲防止前面長的過高的同學擋住後面的同學,我們一致四排輪換五到八排輪換。”

班長,原來是來傳班主任的命令的。

教室裡立刻開始騷動起來,搬書聲,挪桌子、凳子發出咔吱咔吱的尖刺聲,還有彼此間喊話交流的吼聲。凡所應有,無所不有。

牆角的最後一排是個風水寶地,單人單桌亦是爽利自由。但思及我那礙事並之視物不清的近視了的雙眼,我是隨了規矩。與自覺換到後面的潘佳佳,楊勝楠這兩同桌調了座位。也好,木歆本就屬意了李煜。從此離的遠些之後,兩個人交集少了,那些所謂天意、緣分、宿命也就自然而然的如雪而消了。

然而我還不想,也難料竟有人一同隨我搬了前去。

“我看你此後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前面,怪可憐的,所以還是上前來陪你吧。”木歆像是在打趣我。

“那你同桌怎麼辦,他不孤單?”我存了刨根問底的心思。

“他一個大男人又怎麼會孤單呢?再加上趙平告訴我,他想一個人坐在後面。”木歆這次很直白。

“那師父,感謝您啦。”我突然笑了,這次是真的笑,是打心底裡覺得開懷了方纔表現在的面容上。

就這樣,似乎事在人爲。我,木歆,我們成了同桌。

“你想背《長恨歌》嗎?我上次背過之後又忘了,現在反正也閒着沒有事情,我們測測記憶力”他似乎這句話是出自於真心的邀請。

“好!”我也同意的乾脆幹練。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

我們聲音不大,語調好似有一些隨時詩而承轉的感情變化。不是上課時間的教室內總是很吵鬧,聒噪到幾乎所有的細小聲音都可以被湮沒在大音量的洪流裡。但仍然不乏身邊有人注意到沉醉於背詩的我們,他們用自以爲屬於審視的眼光勘測我們的行爲,並對之投以鄙夷和不幸。在他們眼中,我們就好像是供於觀賞的馬戲團動物,好笑的緊。

然則子非我,焉知我亦視子爲小丑乎?我感到一種近乎破格的喜悅浮上眉梢,撓得鼻子癢癢的,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滋味。什麼是真?什麼是不該?什麼又是異端?我也在慢慢明白“真作假時假亦真,無爲有時有還無”。接受自己的與衆不同的行爲,並不是孤芳自賞,只是更爲深層次的接觸瞭解自我。或許,我也可以像木歆——師父那樣自由,那樣隨着自己的性子,由着意念。

“開學典禮上需要咱們班出一個同學演講,誰去?”

洪小顏突如其來,卻牢牢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真正對此感興趣的,並非有多少人。我不太明白我心中是如何想的,但我很依戀那種俯視衆人的感覺。

“老師,紅鳥可以。她以前在商宇初中演講特別有名,經常代表她們班出賽,講得特好。”李煜此時發揮了作爲一個知音最適宜也最爲熱衷的任務,替我打招牌做市場銷售。小顏的身份一下子由老師變成了個客戶,而我成了產品。

“你行嗎?”洪小顏似乎有些質疑。

“老師,她一定行!”李煜比我更激動。

“那行,想參加演講的人寫稿子,我晚上收。找個語文老師,看看誰的稿子好就誰上臺啊。”洪小顏興沖沖的轉身離開了。

“紅鳥,你一定要加油啊。我相信你可以的,我就記得以前在商宇初中的時候,你的演講聲音特別好聽,我到現在都記得呢。”李煜不像在恭維我。

“紅鳥,我也覺得你的聲音特好聽”劉亭也談到。

就連木歆也明確對我表示鼓勵。一時間我舉棋難定,總覺得初中性情張揚不大符合我骨子裡的陰森寒涼,卻還是提筆寫下了開學典禮的發言詞。

同時將手稿交給洪小顏的,還有另外兩個人,分別是田雨文和潘佳佳。

機緣有時難測,天意多時勝心。

後來我如願入選,開學典禮上文驚四座,此後就莫名其妙成了陽光照得到的人。

生活,有時候奇怪的逃不開。

《日月經天,星垂不朽》

【仰望蒼穹之際,俯看寰宇之內,昔者少年如歌,壯志凌霄星河。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開端之時,忽焉已至。你我目送過往而去,腳下承踏未來可期。恍惚間如聞“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之情境,又好似親見松柏摧爲薪,海沙化爲影。的確,光陰於指間繞斷,歲華漸遷爲昔年。然則不改今日之我們,早已風雨同生,共屬,共聚於蕩水一中。

昔別中考,歷兵秣馬過後的戰場廝殺中或許有人初試霜刃早已鋒芒難掩,或者有人刀口舔血依舊新傷又添,抑或有人得道多助,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但最終,許是天意,又或是奮進與努力,更惶論窮追與不捨,我們相遇、相與在同一所學校。儘管目標並非那般明晰,腳步早已踉蹌蹣跚。相逢雖俱爲如逆旅人生中的行人一個,然皆成築夢行者。將以小我爲大我,止於至善!

“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驚訝於這句話帶給我的震悍,我渴望乃至於迫切的期於走入蕩水一中。只是一句,也只一句足矣。卻勝過於一個渺小之人對悠悠歷史百年老校森森古柏的執着。緣自對文字本身,對語言母體熾烈的熱愛,我期待能躬身踐行,洗耳聆聽。也許,這句傳承百年的校訓從你我選擇來此的那一瞬開始,早便不忘初心,牢記使命,催化促使我們在往後餘生中相互指教,學會平和與相諧。寬厚做人,堅定爲學,處世立身嚴謹,立德立言,止於至善,終於大美,作新民。

“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幹什麼?”提說人生三問,也算是對新徵程的致敬。這三個問題聽來極簡,簡單到早已長成了一種慣性,活出了條件反射那樣。每個人心中都孕育着一份獨屬於自已的別緻答覆。無論因果,亦無懼對錯。這些都是十八年來生命在你我身上刻下的痕跡,也搭承着我們的眷戀與信仰。清明如月,清朗如星,在陰陽榮枯,歲月難量中教會我們沉澱與蘊蓄。漸漸的,走向成熟。擁抱那種明亮而不刺目的光輝,傾聽那種圓潤而不膩耳的聲響,褪去那種洗刷了偏激的冷漠。不必聲張,自然厚實;不必料峭,卻已崇高。

願所有的遇見,都成爲久別重逢。也願所有相逢,都賦予歡聲笑語。

新故相推,日生不滯!但日月永恆,星垂不朽,可抵光年鬥轉,滄海桑田。

今日在此,你我仍能對往者道一句歲月有實,回憶無傷,也能對來者恬然自得,擁花自喜。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願我校如明月清風,壯闊亙古。也願我們積年之後歷風雨而彌新,溯潮浪而彌堅。昔時星疏雲間,而後各分不朽,風物相待,風景不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