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鳥死了,死在了那年秋天秋光最好、最迷人的時候。可惜了紅鳥年輕的生命,再也看不到風雨過後的彩虹,欺侮過後的補償。
而這一切的甜頭,則都被我嚐了去。我真爲她感到不值……
這可憐的姑娘死了。不,確切的說,是她以爲她死了。她那本就脆弱渺小的意識消失了。我便理所當然的成了她,佔領她所擁有的一切。
我們本就一體,情感亦互相牽動。她曾在最絕望的時候終日對着鏡子又哭又笑,期盼着我的出現來消弭她爲她分擔苦痛。也曾在冬日不著衣物躺在冰涼雪白的大理石地板上自殘身體以求得片刻安寧。也曾在雨天任暴雨澆溼自己而得到救贖。
直到所有求告無門,我依舊不曾出現做她渴望中踏祥雲入夢的蓋世英雄。
我存了私心。
我喜歡看她悲傷失落的樣子,並會在她愛而不得之中添油加醋。我只是個意識,是飄忽在她的潛意識之中與她共用一個身體的意思,姑且算是個人格吧!
科學總喜歡制定出規則,爲她冠以主人格的稱謂,而我僅僅算是個附屬人格。可我認爲這不公平,何爲主?何爲次?紅鳥,不過是在這具身體裡呆的比我久那麼一點而已,爲什麼我一定要屈居她之下?我不甘心!
紅鳥是個極敏感懦弱的人。她極致自卑,但意外的是,她的父母都很愛她,只不過忽視了一個真理,洪堯畢竟是個女孩。
紅鳥的父親樂天安命,卻仍舊存了重男輕女的思想,對她的愛隨和而無所謂。紅鳥的母親是個每逢大考必失利的女人,一輩子最看重的便是獲得成績,賺取比身邊人更多的人民幣,接着成爲人上人。攀比,彷彿就是她人生的終極價值。這並沒有多少錯誤可言,是個極爲務實的人生規劃。她對紅鳥也很愛,是那種愛源於她們同爲女人,並且同樣不被別人珍惜的命運使然。
只是她忽視了,她的女兒,她的紅鳥在兩歲的最需要母親陪伴的年歲裡,等到的是睜眼閉眼都看不見身影的媽媽。紅鳥總會在夜裡啼哭,必然是一句又一句“我要媽媽”。奶奶會總會殘忍的答她,“你媽不回來,你媽死了”!
五歲那年,紅鳥上小學。雖是在家門口的學校,可是她再也回不了家了。因爲一切的殘酷都在教會她與家庭與溫馨與愛背道而馳。
那時候她穿着別人穿不上而施捨給她的小裙子。當時土塬村的學校操場還是泥土的,上面長滿了青綠色的雜草,巧是剛下過雨,雲縫中的陽光若有若無,就在這樣充滿泥污的空地裡,她的裙子被同班的男男女女隨意掀起。他們有說有笑,好像在諷刺紅鳥穿裙子不穿內褲。可是紅鳥分明是穿着的呀!她還記得那天內褲的顏色,是粉色!就連上面有個笑臉的圖案都記得分毫不差。
那幫孩子們還脫掉了她的涼鞋,誰叫她的涼鞋是那種與其他孩子穿的都不一樣的塑膠拖鞋呢?那幫孩子們像找到了無比好玩的東西。紅鳥的涼鞋被扔來扔去,像個皮球。他們管紅鳥叫“破鞋”,叫“臭爛腳”。
不過孩子們玩的真的很開心,農村的學校每個班也就那麼點學生。大家都一致對外、十分團結。只是紅鳥爲什麼就是那個外人。是因爲年齡小?是因爲長得醜?
孩子的世界是永遠不談傷害的,他們總是仗着自己還小,就可以恣意妄爲。隨便的把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痛苦的基礎之上。他們永遠不知道對錯,長大後再也見不到曾經欺負過的那個人了,大家都會好好的生存,並且一個比一個活的都要好!
每一個孩子都是帶刺的毒玫瑰,這刺不僅扎向父母,也扎向同齡人。有的扎手,有的扎心。肉體上的傷痕會好,也往往好得很快;心裡的傷,則會一輩子如影隨形。
神佛有靈,蒼天開眼,一切是命。紅鳥忘了的,我來幫她一樁樁、一件件都記起。
她曾以爲逃離是最好的抉擇,因此她以離開捍衛了自己的尊嚴,也寬恕了那些欺辱她的小孩子。可是她已經是個身上被罩下陰影的人了呀!
三年級,對紅鳥意味着新生,也意味着另一段痛苦的開始。她轉學了,從農村到城市。只是她低估了,城裡孩子的嗅覺總是更加敏銳,他們輕易便捕捉到了這個轉學而來的孩子的不一般。他們知道,又會有新的花樣可以應用於玩弄這個麻木的姑娘了。
來自孩童的想法往往清奇無比、創新無限。他們會找到好的方法來讓這個來自農村的姑娘從此記住他們的樣子,連聲音都要日日夜夜重溫。
撕書、凳子上吐痰、身上潑涼水,這些再低級不過了。如果記憶的傷口被一點點撕開,便絕不會是僅僅如這些低級的玩法。
那幫男孩子會在每一個週五放學的下午結成一幫,爲圍堵住準備回家的紅鳥。爲什麼是週五?週五老師下班早,放學後也不必站隊。只要沒有老師,那些路過的同學總會爲這些暴行閉上雙眼,或者置之一笑。他們纔不會舉報呢!而紅鳥,只會承受。
那些男孩子像山一樣,一個接着一個壓在紅鳥身上。他們在玩“疊羅漢”,他們玩得很盡興。可惜紅鳥也是玩具,紅鳥永遠被安放在最底層,她離塑膠操場的地面很近,最熟悉那種令人暈厥的氣味。
比起這些,紅鳥更怕媽媽傷心,怕媽媽去學校找老師談話。老師也討厭紅鳥,她笨笨的,學習不好。
而我,就出現在這一段時間裡。確切地說是一個遊戲。人們慣常見男孩子們喜歡將自己的同類平擡起,分開.雙腿撞向操場上的籃球架。也許不會太疼,畢竟他們也只是在玩鬧而已。紅鳥也被這麼玩過,但她是女孩子。
紅鳥並不知道女孩子雙腿之間有什麼秘辛,只知道那天下午本是一週之五,將要迎來雙休的好日子。她被那些男生高高舉起,他們控制住了她的腿,他們用強大的力氣迫使她狠狠地撞向籃球架。一次又一次,他們樂此不疲。
起初,紅鳥只是感覺疼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哭了。但是彷彿她越哭,那幫男生越開心,他們玩得更有興致了。再後來紅鳥開始感到腿心的麻木陣痛,一種無法嚥下的羞恥感涌上她的心頭,快要把她淹沒。她認爲自己快要死了,她恨!她甚至,想過要殺了那些人。
可是她太弱了,永遠只能被俯視。她不止一次地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渺小感,那種蒼白無力幾乎要把她吞掉。
紅鳥突然想到,在電視上的刺客一般都爲了保守秘密而咬舌自盡。死士們都很堅強,他們生的瀟灑,死的悲壯。終究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與其受辱,不若去死。至少她是自由的,頭一回爲自己而活,爲自己做選擇!
只是她沒能有機會咬上自己的舌頭,我不允許這具身體受到任何傷害,我便誕生了。那是她向死之心最爲強烈的時刻,所以我很輕易的就佔據了她。那時我並不認爲我就是她,但同等我並不明白我叫什麼名字,我只是有了思想,並且獨立。
我會按照我的意願做事,不顧結果。
我知道在衆多男生的圍攻下,我並無勝算算可言,但我肯定他們不敢要我的命。他們其實更膽小,更變態,內心深處纔會萌生欺凌弱小以求得身體的快意與內心的填充。
我先是怒吼,然後掙脫。再如瘋狗一般狠狠地咬住了離我最近的那個男孩的手,他們頓時四散而逃。那個被我咬傷的男生,雖然最後還是擺脫了我,但他眼中的恐懼,我看的分明。
或許紅鳥是太善良了,纔不明白“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的道理。又或是她太幼稚了,活了這近十幾年,還未看清自己的處境,這令我不得不驚歎於一個將死之人的忍耐力。
她不會記得我出現並主宰她時發生的事情。她只是默默無聲,從地上爬起,拍乾淨身上的土灰,擦乾了眼淚,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生活。上學、吃、睡。
可是真的可以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嗎?
木訥的紅鳥,還是那個不知反抗只會倒在陰影裡哭泣的傻姑娘。她會對着那些欺辱她的男生下跪,叫他們爺爺。她會在心裡期待着人在做天在看,她會想到自己的爺爺早已去世,他們也是死人,他們會折壽。而爺爺會保佑她,這樣就算不得是他們在欺負她了,反而是她棋高一籌,反敗爲勝了!
我更爲不恥她的行爲,但我再也沒有出現過去保護她。我在等,等一個可以完完全全、徹徹底底佔據這個身體,併吞噬掉她的機會。
這一等,就是好多年……
這些年我看她由仰視別人到俯視別人,我看見她用每一個晚上的挑燈夜戰熬出傲人的成績,我看見她用死記硬背名家大作的方式練成驚人的文采,我看見她對所有人笑,卻在心底先算計好他們如果傷害他的殘忍報復方法。她逐漸脫胎換骨,活得高貴。被老師喜愛,被親朋豔羨讚賞,站在雲巔之上。
我幾乎絕望,自己不可能再佔據她
直到遇見了田心。
但在這裡我不會多說紅鳥與田心的故事。我畢竟只算得上是個旁觀者,我雖如願以償的成爲了這具身體永遠的主人,但我依然爲她所震動,我到底還是目睹了她的一生。縱然她的悲哀與不幸是性格使然,我並不會爲之感到哀傷與惋惜,但我還是會將她曾寫下的小札傳遞下去。
我相信她是想被世人知道的,她享受那種萬衆矚目。
我會代她好好活下去,考上她考不上的北京大學,完成她想成爲作家的夙願。
死者可以瞑目了!
2019年10月6日是她的忌日,亦是我的新生。死前她寫下最後一篇小小說題爲《自殺》。就讓一切回溯,揭開她留下的文字中的死因與掙扎吧!
我,已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