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情

人在閒來無事的時候,總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有時晨起再又睡去,恍惚之中,無知無絕,一整天就倏爾過去了。閒來無事便也自然無聊,生出許多傷春悲秋,感嘆物化的情懷來倒也可信。

這種日子,過了約莫十幾天。只有偶然一箇中午,看見木心發給我的“早安”與“哈嘍”。此外,別無他話,我也並未理睬。反倒是敬一聽了我一時興起暴露心事的話語後平白生出了許多感慨,近日也頗頻繁的來我家中與我討教那日火車上的故事以及才子佳人詩會的情景,由不得我推託。

按照我們土原村的輩分來算,敬一與我年紀相差幾個月,所以喚我一聲姐姐也不爲過。我合着帶小妹的心,終究由着她、隨着她。這幾天午後無事也時常幫敬一寫暑假作業,日子過的無趣。仔細驚覺才發現明日正好是開始軍訓的日子,也正好能夠有機會去看看即將相處三年的班集體和同學們。

軍訓自不必說,是每個升入新高一的學生們的常課。而蕩水一中每年軍訓都在八月下旬開始,破天荒的選了夏季裡最熱的幾天進行高強度訓練。據以往就讀過蕩水一中的先輩們表示,軍訓下雨的概率幾乎和你從家裡走出到學校這一路上撿到錢的可能性差不多。不過一定得注意,你撿到的可不能是一角的硬幣。軍訓的教官是專門從商山武警支隊請來的新兵。注意,必須是新兵。只有飽受摧殘的新兵才能發揮出訓練學生的潛能。也只有這幫剛被老兵們虐慘了的新兵們才能狠得下心來爲祖國的花朵強身健體。

不愧是蕩水一中,在對待學生的身心發展教育方面鐵定毫不含糊。這樣的軍訓,對於身體素質奇差的我而言簡直是人間煉獄。但礙於硬性的規定,我也只能硬着頭皮趕上前去衝個頭破血流了。

昨晚輾轉反覆,翻來覆去還是沒有半點睡意。用了不知多少回的數星星、數綿羊的法子也沒能使大腦進入迷暈狀態。就這樣左思又想的熬了一夜。看見窗簾裡透進來一絲光的時候,打開手機已經是近六點多了,是今晨了。匆匆起牀洗漱穿戴整齊,倒也沒有察覺出來有多少睏意,隨手抓了水杯,跨上自行車就朝着學校奔去。

軍訓趕早。之前通知的是七點集合,畢竟第一天若是遲到,難免會被當成出頭鳥承受額外的禮遇了。

介於走的早,街道上約莫零星幾個出來晨練的人。清一色的運動勁裝和太極道袍,倒生出幾分幽默感。車輛幾乎沒有,因此我的騎行速度快了些,雙腿蹬的飛快。身上厚重的軍裝難免壓得我有些沉重,並且特別悶熱。

行至蕩水一中門口的時候,校門還沒有開。我也挺驚訝的,但瞥了一眼手錶,發現時間尚早,也怨不得保安大叔工作不認真了。我順手在校門口的小攤上買了個手抓餅,女攤主對我既不加肉鬆也不加雞蛋的行爲感到很鄙夷,但她估計認爲錢不賺白不賺吧,我挑食倒是怪不得別人了。故而她還是很虧心的收了我正價。

我沒有心情申辯這些,拎了手抓餅就朝學校後門奔去。往車棚停了車,準備進教室吃手上的早餐。無奈今日真是時運不齊、命途多舛。教室門很不幸的朝我緊閉,於是我只能就勢坐在教室後門口的地上吃手抓餅了。

由於之前中考鍛造出來的陋習,爲了節省時間,往往吃飯都是狼吞虎嚥、風捲殘雲般草草了事。這對於一個女孩子的形象塑造方面來說總歸是極其不雅並且細思極恐的。但初入高中的我還尚未專門下意識的更改這個習慣,並且深以爲形象與我如浮雲,對此頗不以爲然。此刻吞噬手抓餅正值精彩紛呈之處,也沒有注意近旁不遠處的人影。

一個手抓餅很快下肚了,我雖在吃東西快,但不至於吃的滿嘴油光水滑、渣子亂飛。因此臉上還算得上齊整。我也準備起身去升旗臺旁邊通道的垃圾桶裡扔垃圾,可剛一站起來,就發現我忽視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旁邊教室門口正巧不巧地坐了個人。

目測是個男生,想來無傷大雅,即便是他看見了我那沒有絲毫形象可言的吃飯姿態又有何妨呢?反正像男生這樣噁心而又令人生厭的生物,我巴不得他被我這幅虎狼之情態嚇着了,見我立馬退避三舍,巴不得躲的遠遠的呢。

但心中即便這樣想了,這樣自我安慰了,還是有些後怕。我不想被人看不起,尤其是他們那些處在城市裡的人,這或許就是我這個來自於城邊土原村的農村姑娘可憐的自尊心吧。我有時會害怕人流在一瞬間涌起,燈光在一息間閃亮。這些走馬觀花的剪影如碎片一樣嵌入我的眼睛裡,劃傷了我所有的視線。我看到曾經有一個穿着髒兮兮衣服的小姑娘經常會盯着她身邊走過的一個又一個人看,看她們手中精緻的小零食、可愛的玩具熊。那種含了羨慕的眼神從公主裙被風吹起的裙角飄揚到溫柔而不失純淨的期盼中。我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小孩,但她不是我,一定不是我!我從不穿裙子。

但正是這些出現在我臆想中的景象阻擋了我邁向逍遙之境,也是凡此種種,皆在向我暗示,從童年到青春,不可能沒有一絲一毫的記憶追溯。並且,這一過程不僅僅是木然、淡定和無感。說不定又會是另一個巧克力色的公主裙與粉色的布朗熊。

這是在刺破我的銅牆鐵壁!而且還是用那種最爲可恥的方式不殘我身、而摧我心。用記憶中深刻的缺失雜交我的自卑裂變出可怕瘮人的自尊。太可怕了!儘管我用雙手痛擊了兩下頭部,依然無濟於事。

我強迫自己忽視掉我旁邊教室門口那個男生,假裝它不曾目睹我的醜態。假裝他從來都沒有注意到我,假裝他也在吃東西,甚至可以假裝他是個瞎子!如果他只是睡着了,那就不會有我良心譴責。可是如果!我只能裝作平淡且無所謂的徑直從他身邊走過,用我平生以爲最是瀟灑好看的姿勢,繞過花圃,將手中的垃圾狠狠地摔進墨綠色的大垃圾桶裡。然後,一身輕鬆、閒適自如的走回我離開的位置

不過我終究沒能忍住看他。源於他擁有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那個這些天一直迴盪在我記憶裡的影子,那個揮之不去的如泡沫在靜電作用下粘連着我的身影。是的,他是木歆。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的再遇會這麼的具有戲劇性,如此正當時的撞在了我自尊的鋒刃上。相對無言,相逢不識!看他幾乎沒有分給我多餘的神情,也沒有幾分獨特的目光降臨到我身上。或許,只有我這個自戀到一廂情願的人還在心裡默默記掛着那一場遊戲。而他,還在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就把我忘得乾乾淨淨,甚至連重逢的一個微笑都不願與我。瞧!正好是在我們班隔壁的清北實驗二班。如此一牆之隔,以後變沒有任何緣法了。這樣也好,我本來就是將死未願死,以生度自己的人。何必奢求太多,對來日抱有那麼多希望呢?

轉念這樣想了許久,我這一顆悵然若失的心纔算是慢慢定下來了。凝神再回首身邊,已經是人流如注。我也不好意思再坐在地上了,索性便站了起來。大家相談還未足夠幾句,集合的哨聲便吹響了……

皮膚黝黑並且精瘦的軍官向我們這邊跑來,手裡拿着一面五星紅旗,其爲被他跑步帶出的風吹得飛揚,顯得很熱血,也很有英氣。

“全體清北一班隊友,集合——”教官聲音很乾脆。

同學們此時表現的出奇的團結,不出一會兒,大家就站好了四列縱隊。大概是聽多了關於蕩水一中軍訓集中營的傳言,故而往往不怒自威。

“全體隊友報數!”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我好像聽見了那股熟悉的聲音,我甚至於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耳朵。此刻,我一定是幻聽了!

但我還是轉頭向後瞥了一眼,縱然有時候我是理智到令人可怕的性格。至少現在,我動搖了。原是我以爲的總是錯的,上天還是給了我一線生機,不是嗎?那身影是那樣熟悉,在那茫茫人海中只需一眼,我便足夠看得清楚。因爲那是他,木歆。是那個特殊別樣,是那個寫出了“一季相思老,再過青石橋”的他。雖然你我隔得還很遠,但我很想,像交個朋友那樣,從冷漠疏離到熟悉知音,一步步來走完剩下的路,緩緩地去認識你。

集合完畢,清點人數後不一會兒,我們至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班主任終於現身了。他體態瘦削,個子也高。此刻白襯衫,黑西褲顯得他年輕了不少,不過畢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依舊給人一種歲月滄桑的即視感。

“大家好,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我是教數學的,叫洪小顏。相信大家都聽過我的名字,看過我相片,只不過沒見過真人。我也知道大家都是最優秀的學生,才能進入咱們清北一班。當然了,軍訓也不能落於人後。”他說着露出了和諧的笑,不過貌似從一開始他的笑容就沒有消失過。

“那麼,我相信在這爲期七日的軍訓中,大家一定能奪得軍訓紀律先鋒。話不多說,我還有事兒,就不監督打家了,大家加油!”

“嗨!”我旁邊的張力用胳膊撞了撞我。“我我們真有緣,北京一個宿舍在這裡又見面了。”

此時教官全體集合正在開會,張麗悄悄伏在我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對我說:“清北二班班主任在那邊,那個女妖婆叫洪小柳,不過和咱們班主任可沒什麼關係啊。他倆並稱蕩水雙洪,每年都帶兩個清北班 那洪小柳以後教我們英語,可有的罪受了。不過我們小顏喜歡放養式教育。我們要是班主任是那小柳,我就得死了。”張力乾笑了兩聲。

“咚——”鐘聲響起。

“全體隊友,立正!”教官們幾乎同時發出了號令。不知何時,我們的黑瘦教官已回到了隊伍前面。

“現在,我宣佈,蕩水一中2019級軍訓正式開始!”升旗臺上的領導吼到。

他打響了第一槍。

“全體隊友,我叫吳大壯,你們班軍訓由我帶軍訓開始。軍訓,開始——”

我聽到了哨聲,很尖銳,也很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