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父之痛

從皇家獵場之上回來,京城已是一片燈海,萬家燈火闌珊輝映,壯闊華美。

一行人慢悠悠地隨着趙知良到了南城,南城的燈火樸素簡約,卻極爲溫馨。木梓衿騎在小紅馬上,家家戶戶燈火透過門窗旖旎而來,映照在她的臉上,將人籠罩氤氳成一片溫暖的色調。間或從屋舍之中傳來男女老少歡樂的聲音,熱鬧又溫柔。

久違的熟悉感,讓她想要逃避,又不自覺想要多看一會兒,多聽一會兒。

“京城南邊的風貌和北邊有些不同。”明瑛郡主好奇地四處打量,不由得感慨道。

“那是當然了。”寧浚鄙夷輕蔑的看着她,得意洋洋地擡了擡下頜,“北面是皇城,君臨天下,當然繁華熱鬧,而南面,大多都是平民生活的裡坊,自然就簡單許多。”他指着市坊外的圍牆,“你看,連市坊的圍牆都矮很多。”

“難怪。”明瑛郡主大笑,“難怪當日王爺半夜跑出去,是在南城被抓住的。”

“你住口!”寧浚似乎被說中了痛處,十分的難堪,臉色一變,陡然厲聲喝道。

木梓衿微微一笑,突然覺得此時的嘈雜說笑之聲也十分動聽。

“我對你們說啊,”明瑛郡主絲毫不理會寧浚的怒意,輕笑道:“有一次半夜呢,賢王殿下突然想到平康坊找自己的紅顏知己,以爲自己偷偷溜出去是不會被發現的。哪知道呢,皇城內的軍巡房是格外盡職的,他剛出門沒多久,就被發現了。”她娓娓道來,繪聲繪色,語調舒緩動人,“我們這位賢王殿下呢,被人當做了歹徒,一時慌不擇路,便想也不想,就往南城跑。但是京城的街道,四通八達,他一有動靜,四面八方的軍巡房的人都來捉他一個人。賢王殿下驚慌之下,就想翻牆進人家的裡坊之中,可……”

“你夠了!”寧浚騎着馬,揚鞭過來狠狠地抽了明瑛郡主的馬一鞭子,明瑛郡主身下的馬吃痛,飛快地躲開,嘶鳴幾聲。

“你總是和我不對盤,有什麼看不慣的直接打我一頓也好,幹非要弄得人盡皆知?不就是本王翻牆的時候,又被裡坊的人當做賊,捉起來又交給了軍巡房嗎?軍巡房那幫混賬!本王反覆對他們說本王是王爺,可他們一個個豬腦子,非得關着我審問,直到五哥來了才把我放了!”

幾個人忍住笑,趙知良在軍巡房做過武侯,笑着解釋道:“王爺,軍巡房的人也是按規矩辦事的,若是發現了二更之後還在街上走的人,一定是要抓起來的。”

“哼!”寧浚冷哼一聲,看向紅線,臉色有些尷尬委屈,“紅線,所以給你長個記性,你以後可不要二更之後出門,說不定,五哥是不會來救你的。”

木梓衿蹙了蹙眉,“賢王殿下在平康坊有紅顏知己?”

寧浚微微一愣,臉色紅了紅,輕輕地點了點頭,“嗯……以前是有的啊,那時候還小,看着其他達官貴人都有,便自己也想有一個。”他衝着木梓衿咧了咧嘴,連忙緊張地看着她,“你們,可不許把這件事情說出去!若是以後梓衿回來了,知道我在平康坊有過紅顏知己,他會生氣的。”

“木梓衿?”明瑛郡主好奇,疑惑地看着寧浚,“就是那個殺父兇犯木梓衿?”

“什麼殺父不殺父,他還沒有認罪……”寧浚又傷感的嘆口氣,“說不定,他真的已經死了……”

“想不到天下真的有人會殺父……”明瑛郡主語音突然低沉下去。

寧浚豁然擡頭,很不滿地瞪着她,“你自小被你爹爹當寶貝似的疼愛着,自然不懂……”

明瑛郡主不過輕聲一笑,“他?疼愛?”她嘴角一勾,夾了馬腹向前而去。

木梓衿一直低沉着頭,沉默不語,只緊緊地拉住了自己的馬繮,“殺父”兩個字,對於她來說,依舊是一個無法磨滅的痛苦,如今唯有沉默,才能勉強控制住自己內心的激盪和憤恨,還有無邊無盡的落寞與無助。

趙知良擔憂地看了她一眼,與她擦身而過,提了音量說道:“王爺郡主,這邊走,我家在豐安坊。”

幾人立即隨着他的馬進入豐安坊,由於早知道這裡居住大多都是平民百姓,雖然天子腳下,京城的人都見過大世面,可若是勞師動衆帶太多的人也難免會引人注意,幾人都丟下了隨從和奴僕,自己帶着捕獲到的獵物進去。

院落之中一棵高大繁盛的柳樹絲絛千縷萬縷,婆娑樹影之中,有明亮柔軟的燈光。

趙知良將衆人的馬拴好,立刻提着獵物進了房中,並帶着人到正廳之中的桌前坐下。他看着自己簡陋的房間,再看了看王爺郡主等人身上穿的衣裳,有些難爲情,但是依舊熱情大方。

“王爺,將您的衣服脫下來,我去讓阿……讓我的鄰居爲你縫補……”

“大朗,你回來了……”趙知良話音未落,忽然從房內傳來一道女人柔美的聲音,衆人一愣,紛紛聞聲看去。

朦朧燈光下,一女人婷婷而立,那女人見到衆人,似有些驚愕,微微詫異之後,微微低了頭,慢慢走到趙知良身邊,茫然疑惑地看着他。

“阿芍,這些就是我上次對你說的,幫我的人。”趙知良笑了笑,又對木梓衿等人介紹,“這是我的鄰居,她叫芍藥。”

“芍藥?”寧浚坐在凳子上擡起臉來看了芍藥一眼,惹得芍藥將頭埋得更低了,他忽然“哦”一聲,“原來你就是芍藥啊,你就是京城裡最有名的繡娘吧?”

“芍藥不敢當。”芍藥低聲說道。

木梓衿一驚,轉頭看向芍藥,忽然想起紅袖曾經爲她介紹過這個京城之中的繡娘,有些大戶人家或者富貴宦官之家的人,喜歡讓她織繡一些繡品,聽說她繡法精妙絕倫,所繡的繡品幾乎無人能及。

芍藥見衆人有意無意打量着她,微微低下頭。她領口有些高,微微遮住下半邊臉。

寧浚立即將衣服脫了下來,指着肩袖處,說道:“我這衣服在圍獵時大概被樹枝什麼的刮破了,你看看,這能補嗎?”

芍藥立即將他的衣服捧在手心裡,藉着燈火細細地查看,“公子這衣服上的線是銀線,又點綴孔雀毛的絲線,若是要補,這線怕是難得。”

“真絕了!”寧浚頓時雙眼一亮,“你竟然看得出那線是孔雀毛,看來你是個行家了,銀線倒是很好弄到的,只是,孔雀毛……”

“孔雀原本就難得,”明瑛郡主自斟自飲,淡淡譏誚地說道:“剛好,我府上有幾隻野雞,那野雞的毛和孔雀的毛顏色也差不多,不如我拔了給你?讓這位芍藥姑娘給你縫補一下?”

“混賬,野雞毛能和孔雀毛相比嗎?”寧浚氣急敗壞。

“雖然孔雀毛難得,但是用綠色的蠶絲也可以代替的,”芍藥微微垂着頭,輕聲說道,“公子若是能夠得到綠色的蠶絲,我可以將公子的衣服修補得和原貌沒有多大區別。”

“可以可以,蠶絲倒是好得的。”寧浚連連點頭,“能修補好就萬幸了,若是讓母妃知道我將她給我繡的衣服弄壞了,她肯定打死我。”

“好了,讓阿芍將獵物拿去廚房吧,做好了吃一頓,”明瑛郡主說道,“否則得餓死了。”

趙知良聞言,立刻選了幾隻可以做菜的獵物,和芍藥一同進了廚房。

木梓衿也跟隨着去廚房幫忙,剛走進去卻被趙知良十分客氣地請了出來,無奈之下,她只好先到院子裡隨便逛逛。不遠處便是趙知良拴馬的地方,幾匹馬此時低頭湊在一起喝水,小紅馬見到她,擡起頭來,甩了甩尾巴。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走過去,蹙眉細細回想着今日所發生的一切,腦海之中彷彿還殘留着寧無憂手臂上那抹殷紅的血色。小紅馬見到她似乎尤其興奮些,微微跳動着馬蹄,偶爾還用馬蹄剮蹭地面。

她蹙了蹙眉,覺得有些不對。小紅馬平時溫順乖巧,沒有如今日這樣躁動過。她見它不斷踢踏着馬蹄,連忙蹲下身將它的後腿擡起來查看。

藉着從房屋裡傳來微弱的燈光,輕輕扒開馬蹄之內模糊的血肉看了看,除了一片血肉模糊,似乎什麼都看不見。謹慎地用手輕輕地按了按,感覺柔軟的血肉之中有什麼堅硬又尖銳的東西,像鐵釘一般。扎得很深,根本就無法□□。

再用力按了按,小紅馬甚至發出一聲低吟。她氣餒的起身,安撫地摸了摸小紅馬,“我拔不出來,等回王府之後,再讓看管馬的人給你□□吧。”

“紅線,你看什麼?”寧浚此時剛好從窗戶上探出個頭來。趙知良所住的地方院落雖然小,但似乎別有一番韻味,窗下柳樹迎風招搖,燭火微光透過紗窗,映下朦朧斑駁的光影,獨有一份淡然恬適,仿若採菊東籬,仿若歸園田居。

木梓衿挑了挑眉,不由得藉着溫馨的燈光欣賞起來。

宜水鎮的人淳樸,像木梓衿這樣的小戶人家,有個院落已經不錯。院落一般都是用來養雞養鴨,亦或者,像木梓衿家中一般,用來晾曬藥材。而三代都是當捕快的趙知良家,就更不會懂得如何將房間與院落佈置得雅緻美觀。想來,是那個叫做芍藥的女人佈置的。

剛纔匆匆一瞥,並沒有看清芍藥的模樣,只是在廚房時,看着她與趙知良親密默契的模樣,一時有些恍惚。

曾幾何時,她也看見過自己的父母如此。相攜出入,廳堂廚房。

“紅線,快進來,芍藥做了荷葉雞,再不來就吃完了。”寧浚啃着一塊雞腿,對木梓衿說道。

木梓衿似乎隱約嗅到了清淡誘人的荷葉和燒雞的香味,便立刻進了屋。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依舊是兩更。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