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州的一處遠離俗世喧囂的小村莊,原本應該是充滿漁樵耕讀的世外桃源氣息,如今卻只剩枯藤老樹昏鴉的淒涼。
“……全村村民之墓。”白庸陪同刀少一起,站在一處巨大的墳場前。
在前往夭州的路上,刀少提出順路去某個地方探視,白庸猜到他的意思,於是陪同着一起來此。
“我是個孤兒,沒有小時候的記憶,親身父母是誰都忘記了,也沒在乎過,從有記憶起,就被裴叔一家收養,我也當自己是裴家的一員。對我來說,江湖太遠也太危險,從沒想過要出去,能在這裡平平凡凡的度過一生便是最大的幸福。”
刀少用手拭去墓碑上的塵土,拔去周圍的野草。他站起身,目光變得茫然,像是看向過去的某處:“向水嵐提親的那一次,是我一生中最緊張的一次,手心裡全是汗,心臟也快跳出來。然後裴叔笑着答應了,他說早想收我做兒子,等這一天等了十年,水嵐躲進屋裡裡面,不敢出來見我。接下來的幾日好像做夢一樣,全村的人都來祝福我和水嵐,祝福我倆早生貴子,白頭到老,我也向水嵐承諾,要給她幸福。大婚的那一天,我穿着裴姨親手織的新郎禮服,騎着向村長借來的馬,一路鞭炮,在許多好朋友的起鬨吆喝中,來到自家貼着囍字的門前,敲門時的那一刻我想,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吧……”
刀少的手開始顫抖,雖然他竭力讓語氣變得平淡和普通,低着頭背對這白庸,不讓看見臉上的表情,依舊讓人感受到那股難掩的悲傷和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明明胸口中了一刀,卻偏偏還活着,這就是所謂的人賤命硬吧……我睜開眼,以爲那不過是一場噩夢,對自己說,其實是被村民灌醉了,待會肯定要被他們嘲笑。我好不容易站起來,發現整個村莊都被染紅了,跟我身上衣服的顏色一樣,大紅大紅,我對自己說,這是喜慶的顏色,所以大家都穿上了一樣的衣服。我打開門,回到家中,看着親人冰冷的身體,終究是沒法繼續欺騙自己。大家都不再說話,再也沒有人會祝福我了。”
白庸安靜得站在他背後,聽着他悲痛的講述着回憶,既不阻止也不安慰,這個時候,任何言語的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你的感受我能體會……說這句話的人十個裡面有九個在撒謊。所謂善意的謊言,究其本質仍是一種欺騙,這是人性軟弱,對受難者的不信任。
“接下來的記憶變得模糊了,我只是不停地在挖、埋、填,重複這三個動作,也不知道弄了幾天幾夜,反正時間於我已經不重要了,身體也失去了知覺。在最後埋下水嵐的時候,我想,也許自己跟着下去比較好吧,我承諾要永生永世在一起的,這樣也算是沒有違背誓言。因爲自己沒法給自己做墳墓,所以我就躺在水嵐的旁邊,握着她的手,靜靜等待死亡來臨……最後,有個老人過來,他站在我和水嵐的墓穴前,低着頭問我,想不想報仇。”
刀少的手突然一顫,接着緊緊握成拳頭,不再動搖,他的語氣也漸漸變得高亢起來。
“那一刻,我活過來了,我不想死了,心臟在胸腔裡劇烈跳動着,告訴我它還不想停下來。我向水嵐道歉,告訴她暫時不能在一起,我還有必須得做,不得不去做的事。老人告訴我,我沒有仙骨,也沒有修真天賦,就算努力一輩子也未必能報仇,但他有一個方法,可以讓我擁有報仇的力量。我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這是一項惡魔的交易,交易者肯定會付出巨大的代價,但那又怎麼樣?只要能報仇,就算把靈魂出賣給惡魔我也心甘情願”刀少停了一下,他看着自己的手,“然後我就擁有了現在的力量,以及這非人非妖的怪物身軀,我厭惡這個軀體,但並沒有後悔這項交易,哪怕再來一次,也是一樣的選擇。”
又過了一會,白庸開口道:“走吧,接下來還有許多事情,時間也變得緊張了,沒有空餘在這裡浪費。”
看似無情的言語,對此刻的刀少而言卻是最有效的安慰,他點點頭,收拾好擺在墳墓前的貢品,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現在的他,還沒有直面的資格。
夭州,處在靠近東海的位置,自三百年前妖族出力幫助正道之後,天下各門派經過協議決定,將原本的遙州劃分給妖族作爲棲身之地,並改名爲夭。雖然僅僅是一州之地,但對於早已人口凋零的妖族而言,依舊是過於寬廣,因此它們並沒有獨佔所有的土地,除卻瑤池天都外,其餘的城鎮基本也是由人類居住,妖族只是分散的佔領了幾處適合修煉的風水寶地,平時並不去打擾。
一開始的時候還是引發不少人的恐慌,擔心妖吃人。可相處一段時間,夭州的百姓才發現並非如此,大多數妖都是選擇吞吐天地靈氣來修煉,而不是吃生靈,這種修煉方式跟普通修真者並沒有區別。那些修煉有道的妖,更是會主動將那些尚處在野獸意識的妖控制起來,不任由它們傷人,如此雙方的關係就有些類似普通修真門派跟凡人。
生活在夭州還有兩大好處,一是不需要繳稅,顯然妖族對於人類的錢財並不感興趣,就算是貢品也是直接收實物,看到喜歡的東西大多是靠拿而不是靠買,當然這點損失相比稅收並非不能接受,窮人沒有它們看得上言的東西,富人也不在意那麼一點東西。唯一的組織妖神谷也只會對同類下命令,只要是妖都是修真者,因此對於統治人類並沒有慾望,它們也不需要傳播道統或者廣開道場。
第二個好處,就是這裡的治安不錯,幾乎沒有盜匪。對於多數尚未化形的妖而言,吃人並沒有罪惡感,當然也沒什麼意義,靠吃生靈來修煉是差勁的修煉方法,也就是說吃人跟吃豬並沒有區別。在妖神谷的管理下,它們大多會有這樣的意識,將人分爲可吃和不可吃,受管理的就是不可吃,不受管理的就是可吃。強盜土匪顯然是屬於後者,對這些亡命之徒而言,被殺並不可怕,但被當成食物實在有些難以接受,這也是所有智慧生物的本能反應。
當然有利也有弊,不交稅並非意味着完美幸福,沒有一個強力的政府,對於民事糾紛就會變得難以處理,在遇上一些天災險情的時候,也沒法做到調控。妖族對於麾下百姓能否有一個好收成並不在意,完全是放任自由,這使得妖州的許多地方成爲了賭博之城和黑市貿易之城。
如今白庸跟刀少兩人要前往的地方自然是妖神谷的基地瑤池天都,作爲妖族的老巢,瑤池天都是天下修真者經常來往的幾大貿易場所之一,在這裡能夠換取到許多隻有妖族才擁有的天材地寶。而其中一些沒有修煉價值的物品,則成爲商人們追逐的奢侈品,畢竟物以稀爲貴是衡量物品價值不變的道理,因此也有許多商隊會到瑤池天都的外圍進行交易。就算是凡人,有時候也能拿出令修真者動心的寶物。
“翻過殊途山,就能看見瑤池天都。殊途山,取人妖殊途之意,當然也有人鬼殊途的說法,以前有許多大神通者都選擇在這個地方決戰,是天下四大古戰場之一,其餘三者是不歸路、天人道和問鼎峰。”
一路上,白庸不停向刀少說着自己從書上看到的知識見聞。不過跟以前不一樣,現在的刀少會認真的在聽,雖然依舊很少發言,可白庸能從表情的細微變化看出他的反應。
自從上次在家鄉道出自己的故事後,兩人的關係大爲改善,刀少也不再流露出那種不願接近他人,也排斥他人接近的氣息。雖然口頭上依舊沒有承認,但實際上已經是朋友了,白庸也常常拿這點來開玩笑。
“對了,有一個問題我早就想問了,那名老人究竟是誰?能憑空給人如此強大的力量,就算有副作用,也是相當可怕,運作得到,勝過千軍萬馬,三百年前邪道如果有這麼一個人物幫忙,誰勝誰負還難說。就算不能同時給多數人施加,可要是有心思,完全能堆出一個由天人境武者組成的大軍……應該是不可能,此等逆天的手段,要是能輕易使用那才奇怪了。只是這麼一個人物,爲什麼從來沒聽說過?”
刀少思考了一下,緩緩道:“那人自稱返古老祖,我以前也從沒見過,而且那時候一心想着復仇,沒有留意他的長相。不過有一點或許值得在意,我總覺得這股力量是由內而外出來的,感覺早就藏在體內,類似於激發潛力,而不是那種被人贈與的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