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天順喋喋不休地說:“大寬你不知道,客運這一塊兒弄好了比你賣魚可強多了,這裡面道道兒很多,等有機會我好好跟你說。蝴蝶的一個哥們兒叫胡四,一開始跟蒯哥一樣,也是個開飯店的,後來幹了客運。爲什麼不到三年就發成了那個樣子?當年他聯合蝴蝶,豁上老命擠走了孫朝陽,就是看好了客運這塊肥肉呢。胡四這小子也確實有能耐,剛開始沒有多少錢,跟幾個一起勞改過的兄弟‘軋夥兒’(合資)。後來蝴蝶也幹了這一行,儘管算是副業,可是來錢真不少呢。”
前面走着的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從背影上看很像楊波,我緊攆幾步回頭一看,不是。那女孩瞪了我一眼,她好象對我看她的目光很反感,覺得我像個色狼。我沒趣地倒回來問天順:“哎,爲什麼這幾年街上突然多了這麼些美女?”
天順白了我一眼:“跟你說正經話你聽不進去,一提女人你就來勁,什麼意思嘛。”
我尷尬地一笑:“美男子都有這毛病,誰讓你長得不如我呢?我潘安,你鍾馗。”
“我鍾馗?”天順不樂意了,猿人似的腦袋一橫一橫,“你滿世界打聽打聽我齊天順是不是個標準的美男子?我還不是跟你吹,當初我剛出來的時候,蒯斌連女人的手都沒拉過,好不容易‘掛’上了蒯嫂,人家蒯嫂還不讓他上。我說,蒯哥,看我的。三天不到黑,我就幫他把蒯嫂給糊弄上了牀。完事兒以後你猜人家蒯嫂對蒯哥說什麼?蒯嫂說,蒯哥呀,你長得太難看啦,別看我上了你的牀,我是不會跟你談戀愛的,要談我就跟天順談,你看人家天順,整個一個西門慶……”
我打斷他道:“你這個大膘子啊,人家那是表揚你?操,還西門慶呢……人家那是‘臭’你呢。”
天順怏怏地嘆了一口氣:“天下的好女人滿大街跑,沒我一個,他奶奶的。”
看他不快樂的樣子,我換個話題道:“也不知道蒯哥把我剛出的這個事兒辦得怎麼樣了。”
天順說:“我已經聽說這事兒了。放心,老蒯就這點兒好,想辦的事情沒有半途而廢的,情好吧你就。”
我稍微放了一下心,摸出大哥大撥通了大光的BB機,大光很快就回了:“寬哥,一切正常。”
“有沒有亂人去醫院?”我還是不放心。
“亂人沒有,就是來了幾個警察,好象在等着調查老錢。”
“他醒過來了沒有?”
“沒有,我問護士,護士說他的情況很穩定,大概下午就醒了。”
“你回來吧,找個地方吃點兒飯,吃完飯就去辦公室等我,下午給你安排個任務。”
“什麼任務?”大光很性急,“直接說,要不我吃不進飯去。”
“下午再說吧……”我猶豫了一下,“是關於老錢的,我想讓他把嘴巴給我閉緊了。”
說着話就到了吳胖子的“野雞店”,我隨手一指花裡呼哨的門頭,對天順說:“來過這裡嗎?”
天順擡頭掃了一眼:“沒有,聽說這是個野雞店,吳胖子在這裡當‘司雞’。怎麼,王東就在這裡給人開會?”
我說:“時代在發展,混子在進步,咱們東哥也與時俱進了,招集小痞子開會都選了這麼個新潮地方。”
天順訕笑道:“王東真他媽鋪張,一幫小螞蟻還用這麼伺候?三棍子砸進小吃部就算對得起他們了。”
我搖搖頭,拉着他,衝站在門口的一個小姐笑了笑:“你們老闆在嗎?”
那位小姐可能是看出來我跟吳胖子很熟,連忙說:“剛進門呢,他一般不來的,老闆請進。”
天順隨口問道:“聽說這裡有開會的?”
小姐眉飛色舞地回答:“有哇,可熱鬧了,剛開完,這會兒正在會餐呢,真熱鬧,又唱又跳的。”
天順罵了一聲操:“王東真他媽閒得沒事兒幹了,跟那幫孫子熱鬧什麼?有錢沒地方花了。”
我回頭笑道:“這叫與民同樂,東哥會玩兒着吶,自己喝酒沒意思,找一幫小弟陪着,學着點兒吧你。”
剛進門,迎面就碰上幾個蹲在大廳裡吐酒的傢伙,天順皺着眉頭罵了一聲:“烏煙瘴氣,這叫什麼事兒嘛。”
一個臉紅得像雞冠子的老混子踉踉蹌蹌地衝天順晃了過來:“孫子,剛纔你在朗誦什麼?我他媽……”
話還沒說利落,整個人就飄起來了,咣噹一聲跌向牆根的一座大鐘。
老混子躺在地上,不明白剛纔自己遭遇了什麼,口裡咦咦連聲:“怎麼了?怎麼了?誰在跟我開玩笑?”
天順像一座鐵塔似的抱着膀子站在門外射進來的一抹陽光裡,一臉鄙夷:“王東呢?把他給我叫出來。”
老混子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纔是捱了一腳,餓狗一樣撲了上來:“媽的,敢跟哥們兒動手?來吧!”
這也太沒意思了,我伸腿把他絆倒了,用腳面子拍了拍他的臉:“別鬧了,我是張寬。王東呢?”
老混子的反應實在是太慢了,捂着半邊臉,不停地眨巴眼,口中唸唸有詞:“張寬?張寬?一哥的弟弟?張……”
旁邊的幾個小混子反應過來了,一擦滿嘴的髒物叫了起來:“寬哥來了!豐哥,還不快起來,是寬哥呀!”
這一跤把老混子摔得不輕,爬了好幾爬也沒能爬起來,單腿跪着喊了一聲:“小弟段豐參見寬哥!”
天順上前一步,把腿伸到他的眼前,讓他扶着腿出溜上來,一推他的臉:“沒聽見我說了什麼?”
段豐的身子一忽悠,轉身衝到了那幫混子的前面:“東哥在二樓大廳……寬哥,跟我走。”
我和天順並肩剛踏上樓梯,後面就響起了吳胖子公鴨似的聲音:“寬哥來了?蓬壁生輝呀!寬哥,慢走!”
我站住了,對天順說:“你先過去,我跟胖子說會兒話。別耍大哥派頭啊,越那樣越沒有派頭。”
段豐見我要轉身,主人似的拉了我一把:“寬哥不經常來,來了先坐會兒嘛,跟個**吳胖子有什麼好聊的?”
我衝他笑了笑:“有點小事兒得跟他交代交代,你們先喝着,我一會兒就上來。”
段豐還想上來拉我,我轉身走了,後面響了啪的一聲,估計是天順扇了他一巴掌。
跟着吳胖子進了一個單間,我問:“王東他們擺了幾桌?”“嚯!東哥過日子着呢,將近四十幾號人就一桌,在會議室裡。長條桌子排了一溜。早晨我就說,我說東哥,你就可勁地‘造’吧,我把這個帳劃到老虎的工錢裡頭,”吳胖子很健談,一坐下就開始滿嘴噴白沫地絮叨,“你猜人家東哥說什麼?東哥說,一碼歸一碼,我招集的人就應該我掏錢,今天現金!我那個笑啊,哈哈哈。剛纔我去吧檯看了一下,你猜人家東哥才花了多少錢?到目前爲止沒超過六百!這可是四十來號人吶……”
“他也太小氣了,餵豬這是?”我丟給吳胖子兩千塊錢,“再給他們上點兒好的,照這個數來。跟他們說,現在你們是寬哥的人了,生活質量要提高,起碼要達到小康水平。我就不信一頓飯還能吃窮了我。安排去,別讓夥計們說我土鱉。”
“到了我這裡我還能讓你掏錢?”吳胖子訕笑着把錢給我塞到口袋裡,“本來你沒來之前,我還打算收這個錢,你來了,我再收錢,我那是‘膘’了沒好?你不知道,我一天光指着小姐這一塊兒就能收入他個千兒八百的,一頓飯錢我出得起。你就說前天吧,前天運管處的樑大哥他們來,酒錢兩千,小姐錢……哈,這個我不好說,反正光娜娜一個人就交上來六百。”
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在蒯斌飯店吃飯,蒯斌的幾個兄弟眉飛色舞地說,吳胖子的“雞店”裡來了一個叫娜娜的小姐,漂亮,豪爽,還擅長唱鄧麗君的歌兒。我一下子來了興致,衝吳胖子一笑:“娜娜小姐給你賺了不少銀子吧?”“那是那是,”吳胖子的眼睛驀地一亮,呼啦一下打開了話匣子,“寬哥知道古代有個叫杜十孃的名妓嗎?咱店裡的這個娜娜比杜十娘差不到哪兒去,整個兒是我這裡的頭牌!凡是有身份的客人來了,沒有不點她的。她也明碼標價,陪客人吃飯,不管喝不喝酒,唱不唱歌,一小時一百塊!我日他那個親奶奶的,整個把市場行情給我擡上去了。你知道我這裡別的小姐纔多少嗎?不論時間,一場酒下來才三十,管你一天還是一分鐘呢……說來這男人也真他媽的賤,逼都是一樣的逼,怎麼還分貴的賤的呢?”
“呵呵,照你這麼說,這個娜娜還兼職賣大炕?我聽他們說,人家是賣藝不賣身呢。”
“這倒是說對了,娜娜還真的不賣,人家懂行市啊,要是賣了,她還能有這個身價嗎?”
“她今天在這裡嗎?”我忽然有了一種探秘的感覺,我倒要看看這個叫娜娜的有什麼過人之處。
“她一般晚上六點以後來,白天不敢來,有不少認識她的……”
“哦,我聽說了。她是本市的?”
“是啊,只是不清楚她到底住在哪裡。”
“美女不問出處啊,”我開玩笑說,“你已經把她給收拾了吧?”
“哪能呢,”吳胖子瀟灑地把手在眼前一揮,“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我還能連兔子的覺悟都沒有?”
“要不就是人家嫌你胖,**夠不着眼兒。哈,‘胖鼓侖噸’,上去發昏嘛。”
“我胖?我這叫體格健壯,那方面的能力一流!”
“是啊,體格健壯,**健將……”
“下面該表揚你了吧?”吳胖子嘿嘿笑道,“骨瘦如柴,**元帥。”
我皺緊眉頭站了起來,慢慢踱到門口,猛一回身,一腳踹在他雪糕般的臉上,吳胖子像座山那樣轟然倒地。
我倚在門邊,鐵青着臉,冷眼看着他。吳胖子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話多了,拿自己跟我平起平坐了。
“寬哥,我……原諒我,我就這脾氣,別人一給我個好臉,我就拿自己不當外人。”吳胖子躺在地下沒敢起身。
“胖子,我告訴你,我跟你開玩笑可以,你跟我開玩笑不行,明白嗎?”我陰沉地說。
“明白明白。寬哥,我可以起來嗎?”吳胖子像一條白蛆那樣蠕動了一下肥胖的身子。
“起來吧。”我踱回座位,一手抓着椅背,一手指了指他,“規矩要守,話也要繼續說。”
吳胖子以爲我要拿椅子摔他,兩隻手猛地往外一撐:“寬哥,你還要打呀?我好心好意的……”
還打你個屁!我皺了一下眉頭,讓你學會尊敬大哥是我的目的,你那麼聰明,我還打你幹什麼?
我陰着臉,摸出大哥大撥通了王東的電話。
王東的聲音很高,似乎有些不滿:“你跟個吳胖子聊什麼聊?他夠級別嗎?趕緊過來,小弟們要給你表演大合唱呢。”我笑道:“先讓他們唱着,我跟胖子在研究一個美女呢。話都給他們說透了嗎?哦……說透了就結束,全讓他們滾蛋,一會兒你和天順到吳胖子這裡來,咱哥兒幾個再喝點兒。”王東說:“跟這幫孫子在一起很真他媽有意思,我好象年輕了好幾歲呢。行,我這就讓他們走……”王東沒關電話,直接說,“小的們,寬哥喜歡清淨,他說了,讓大家先回去,他就不過來了,大家散了吧。記住我今天跟你們說過的話,在這幾天裡一個不準給我惹事兒,誰要是出了毛病,我可不是老虎,一個字,砸!聽清楚了沒有?”那邊一陣呼嘯:“聽清楚了!”這讓我一下子聯想到了天安門廣場閱兵式上戰士們回答首長的喊聲,我笑了:“王東,你這是在訓練羊羣呢。好了,散了就到我這裡來。”王東說:“天順這小子又犯病了,左右開弓,喝上了。”
“讓他來我這裡喝,不聽話就把他放倒扛過來。”我掛了電話。
“寬哥,要不我招呼幾個別的小姐過來陪你和東哥他們?”吳胖子獻媚地說。
“話又多了不是?”我摔了他一菸頭,“我們弟兄們沒那麼多毛病,繼續說那個叫娜娜的,她什麼時候能來?”
“嘿嘿,說沒那麼多毛病還是惦記着娜娜,”吳胖子依舊不改毛病,“估計六點以後能來吧?來了我就……”
“關了關了,別談論這些沒意思的了,”我突然感到一陣厭煩,打斷他道,“今天不一定有時間,我吃了飯就走,等哪天抽出空來,我來見見她。來了再說吧,我也想嚐嚐吃花酒的味道。”吳胖子衝我伸了一下大拇指,一縮脖子:“這就對了,不瞞你說,像你們這些大哥級的人物,哪一個不是左摟右抱的?你身邊沒個仨倆的美女,道兒上的兄弟都看不起呢……嘿,這話又多了,寬哥不是那樣的人。對了,蒯斌也認識娜娜,那天……對,就是樑大哥他們來的那天晚上,蒯斌也來了,沒吃飯,直接讓我去找娜娜。我跟蒯哥開玩笑說,蒯哥也來吃花酒啊,你吃花酒蒯嫂怎麼辦?不怕她撓你的臉?蒯斌摔手給了我一巴掌,下手那個狠呀,牙都鬆了……後來我把娜娜叫了出來。娜娜一見蒯斌,撒腿就跑,被蒯斌揪着頭髮拖回來了。蒯斌把娜娜拽到門口,大聲呵斥她,讓她以後不許到這裡來了。娜娜爬起來就跑,一路跑,一路哭……再也沒回來。”
“你說什麼?蒯斌也認識她?”我的腦子陡然空了,這個娜娜不會是楊波吧?!
“認識啊,看樣子還挺熟呢……對了,娜娜不會不來我這裡了吧?將近兩天了,我再也沒看見她呀。”
“別急,”我使勁嚥了一口唾沫,讓猛力往上鑽的心臟落回去,聲音都變形了,“你不是說她晚上六點來嗎?”
“是呀,可她捱了蒯斌那一腳,不會不敢來了吧?不行,我得給她打個電話,別跑了搖錢樹。”
“慢着。我來問你,娜娜姓什麼?她的真名叫什麼?”我的嗓子顫抖得一塌糊塗。
“姓楊,名字我不知道。娜娜是我給她起的名字,我這裡的小姐都有藝名。”
我的腦子徹底變成了一塊白板,裡面什麼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由那裡傳達到心臟的鑽心般的疼痛。楊波,果真是你啊!你是怎麼了?你爲什麼要走這樣一條路啊!我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心臟堵在嗓子眼裡,讓這粗重的呼吸變得驚惶失措般嘈雜起來。我的耳朵也變成了兩隻蜂箱,全是嗡嗡的蜂鳴聲。我失神地看着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剛開始像一條小河那麼大的光亮淌在木頭地板上,一瞬間就變窄了,變成了刀子那樣的一溜長條,然後在我的眼前一晃,就什麼也沒有了。天這就黑了?我驀然打了一個激靈,不會吧?天怎麼會黑得這麼快呢?我使勁眨巴了兩下眼睛,眼前滿是燦爛的陽光。
“我得去給她打個電話。”吳胖子轉身想往外跑,我一把拉回了他:“用我的電話,問她在哪裡?”
“不熟悉的號碼她是不會接的,這是她們這一行的規矩。”吳胖子無奈地看着我說。
“走,我跟你一起去。”我不由分說拉起了吳胖子,吳胖子像一坨豆腐,被我提溜着歪歪扭扭地走了出來。
“寬哥,你挺緊張嘛,難道你也認識她?”
“我還認識你媽呢。”我猛地拽了他一個趔趄,吳胖子像個肉球似的滾到了前面。
樓道里響起一陣嘈雜的聲音,估計是老虎的那幫小螞蟻下來了,我側過身子,讓吳胖子擋着我來到了吧檯。
吳胖子支開看電話的小姐,迅速地撥了一串傳呼號碼:“好了,等吧,她一般會回這個電話的。”
樓道上的人潮水一般涌了下來,有幾個衝吳胖子打了幾聲尖利的口哨,吳胖子咋呼道:“安靜!”
一個長得像麪包的小個子猛地衝吳胖子吐了一口唾沫:“少你媽的跟爺們兒拿‘怕頭’!沒有我們給你……”
後面的話直接像公雞打鳴被掐住嗓子那樣嚥了回去,王東指着他厲聲喝道:“剛開了會就來毛病了?”
幾個瘋狗似的小混混一涌而上,頃刻把那個麪包踹成了餡餅,王東像攆兔子那樣把他們轟了出去。
電話鈴急促地響了起來,我想去拿,吳胖子搶先抓到了手裡:“喂,是娜娜嗎?”
我的耳朵幾乎要爆炸了,我清楚地聽見對方的聲音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楊波:“吳經理呀,是我,娜娜。”
吳胖子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娜娜啊,今天你來嗎?”
楊波在那邊吃吃地笑:“能不去嗎?我要是不去,你的飯店不就垮了嗎?這麼着急找我,是不是來客人了?”
吳胖子又瞥我一眼,我衝他點了點頭,吳胖子語氣輕鬆地笑道:“老客戶啦,人家一來就點名找你。”
楊波略一遲疑:“吳胖子,別跟我耍花招啊,是不是又是蒯斌兩口子?不去,我煩。”
“不是他們,”吳胖子用眼瞥我似乎已經成了習慣,“要不我讓客人跟你通個電話?”
“不用通了,”楊波好象是在那邊打了一個哈欠,“不去了,愛誰誰。”
“楊波——”我徹底失去了理智,一把奪過了電話,“楊波,是我啊,我是張寬!”
那邊驀地沒有了聲音,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喊:“楊波!我是張寬!你說話呀!”
那邊沒有掛電話,我清晰地聽見楊波那熟悉的呼吸聲,輕柔而均勻,我彷彿聞到了從她發跡沁出的淡淡清香。
吳胖子吃驚地閃到一旁,嘴巴張得像一口深井,他好象猜到了我跟這個所謂娜娜的真實情況。
“楊波,你說話,”我換了一種柔和的聲音,“你知道的,我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你能讓我再聽聽你的聲音嗎?”那邊還是沒有聲音,我能感覺到楊波在聽我說話,我甚至能看見她咬着嘴脣在控制着自己的眼淚。此刻我反倒平靜下來,我想讓她知道我的心情,我想讓她重新回到我的身邊,我不管她以前和現在都做過什麼,“你不想跟我說話是嗎?楊波……”
突然,我聽到那邊響了吧嗒一聲,是用手按在電話接聽鍵上的聲音,驚雷一般響。耳朵裡沒有了一絲聲響,連電流的聲音都沒有。我把話筒拿到眼前,怔怔地看着它,就像看着我心愛的姑娘……我覺得自己要垮掉了,全身沒有一點兒力氣,腿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我捏着話筒蹲到了地上,樣子狼狽極了。我茫然地看着陽光燦爛的門口,門口閃過吳胖子笨拙的身影,他跑得是那麼的倉皇,類似失傳江湖已久的絕世武功——抱頭鼠竄。我無聲地笑了,你跑什麼?我是不會打你的,我已經沒有了打你的力氣……風從玻璃門的縫隙裡吹進來,我下意識地抱緊了膝蓋,我感到膝蓋冰涼,彷彿有一根針被什麼東西拖着,在沒命地往我的骨髓裡面鑽。我丟掉話筒,用雙手不停地摩挲着膝蓋……我就那麼樣,採取一種狗一般的姿勢,蹲在一個叫做一路歡笑的飯店裡,蹲在那個初夏的午後,捧着自己已經麻木的心,長時間地望着門口匆匆而過的人流。
“我操,你怎麼趴下了?誰把你灌成這樣了?”天順從樓梯口吧嗒吧嗒地向我跑過來。
“呦!寬哥這是怎麼了?”段豐也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別在這兒趴着呀,多難看?”
“走開,”我拉着天順伸過來的手站了起來,反手衝段豐揮了揮,“別靠近我,滾。”
“大寬,看這樣子你沒喝酒呀,”天順攙扶着我,轉頭對段豐說,“你先靠邊,我跟他說。是誰惹你生氣了?吳胖子?他媽的,吳胖子呢?吳胖子,你給我滾出來!”我大口喘了一陣氣,穩定了一下精神,衝他尷尬地一笑:“可能是我太累了,這幾天沒睡好覺。沒事兒,走,陪我吃飯去。”天順疑惑地盯着我看了一陣:“不能吧?這麼不抗‘造’?什麼體格嘛。”
我打開段豐伸過來的手:“你走吧,我跟老弟兄幾個還有點兒事情要談,改天咱們再聊。”
天順轉回了頭:“別讓他走啊,他有不少家冠的消息呢……老段,你先別走。”
還他媽家冠呢,我突然感到厭煩,覺得這個世界再也沒有讓我感興趣的事情了。
段豐很知趣,不再過來攙我,遠遠的跟在我的後面。我不理他,願意來你就來吧,隨便聽你說兩句也行啊。
段豐喝了半瓶酒,開始不緊張了,眉飛色舞地跟我談起了他跟家冠在勞改隊的一些事情。我的腦子一半用在聽他說上,一半飛到了楊波的身上。我想,楊波知道我發現了她的行蹤會怎麼辦呢?回來那是不可能了,因爲她清楚我會在這裡等她,她不敢面對我。她會去哪裡呢?她沒有家,她爸爸死了,她媽那裡她也不會去了……我很後悔剛纔的倉促,我應該不讓她知道我在這裡的,我應該躲在某個角落看着她進來,然後像綁架人質那樣把她綁架回我的辦公室,然後一點兒機會不給她,直接扒了她的衣服……再然後呢?什麼也不提!馬上拉她去登記,我要跟她結婚,我不管她是怎麼想的,我離不開她,她像是一種很厲害的毒品,已經讓我徹底上癮了,沒有她我會崩潰的。曾經有那麼一陣,她已經從我的記憶裡消失了,我以爲萬事大吉,甚至慶幸自己沾了便宜,現在我才發現,她像一棵生命力頑強的樹,深深地在我的心裡紮下了根。
她不會再次出現了……我恍惚看見她奔跑在午後燦爛的陽光下,路邊的一切風一般掠過她的身邊。她漫無目的地跑着,風舞動她的長髮,像舞動一面黑色的旗幟,這面旗幟獵獵作響,與她一起消失在陽光的盡頭。我在後面追她,開始是在跑着,氣喘吁吁,後來騎上了自行車,再後來騎上了摩托車,再後來又開着蒯斌給我的麪包車,再後來又開着蝴蝶借給我的小公共車,爛木頭站在車門邊大聲喊,上車啦,上車啦。家冠怎麼也出現了?他跟爛木頭一起站在車門邊,樂呵呵地看我,快追呀,你這個“逼迷”。車開着開着就飛到了天上,從天上往下看,地下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海,蚊子般的海鷗在飛翔。
對面段豐的臉上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張大嘴在上下掀動,不時從那裡面噴出炮彈大的白沫,有的白沫射中我的臉,就好像有人在用拳頭打我的臉。我用雙手捂住臉,使勁搓了兩把,反着手衝他揮了揮:“別那麼激動,慢慢說。”
“你聽見他剛纔說什麼了嗎?”天順嘿嘿笑着,把手搖得像扇子,“小王八要出來跟你拼個上下高低。”
“吹牛逼。”我木然應道。
“不是吹,”王東推了天順一把,“這事兒很有意思,讓老段接着說。”
“寬哥不喜歡聽這個,那我就不說了……”段豐偷看我一眼,抹一下嘴巴不說話了。
“你說,我在聽着。”
“剛纔說到家冠聯絡上了幾個東北人,”王東替他說,“然後……”
“然後整天在一起‘開會’,”段豐說,“一個個表情嚴肅得跟他媽吃了牛逼似的……”
我聽不下去了,一扶桌子站了起來:“今天就這樣吧。段哥,你來我市場上班,明天報到。”
段豐似乎不相信我說的話,眼睛瞪得嚇死牛:“寬哥,你說什麼?這是真的?”
我摸了摸他的肩膀,抓起大哥大就走:“真的,跟着我,別當小混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