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精衛登上石峰高處,吐出胸中濁氣,氣息悠長,乾乾癟癟一個老頭,前胸貼後背,連帶身形都縮了一圈,接着默運功法,盡力一吸,四野狂暴的妖氣爲之一空,盡數涌入他體內,如無底洞,盡多盡少吞噬得下。
片刻後,妖氣從遠處蜂擁而起,盛精衛雙眸閃動着白光,辨識良久,忽然張口吐出一條拇指粗細的黑龍,妖氣凝化,活靈活現,須齒爪鱗無一不具,遊動數圈後,散作氤氳妖氣。盛精衛長吁一聲,衰老愈盛,這種程度的妖氣對他不堪大用,他咳嗽了良久方息,指着前方道:“就在……哪裡了……”說罷,祭出一根困龍柱,寶光閃動,卷着他飄飄悠悠上前去。
潘乘年拋出如意飛舟,載着卞慈卞雅追去,青燈符亦步亦趨,照亮了前途,魏十七御藏雪劍,不緊不慢綴在其後,卞慈緊緊抱住妹子,一雙妙目望着飛劍,既豔羨,又好奇。
石林的景象單調枯燥,仿若無窮無盡,盛精衛數度施展“饕餮吞天術”,不想妖氣的源頭變幻莫測,一忽兒在前,一忽兒在後,捉摸不定,他漸漸有些沉不住氣,心情焦躁不安,看什麼都不順眼。
兜了一圈,衆人竟又回到了原地,盛精衛“咦”了一聲,大爲詫異,卻見朱雀沈瑤碧和木魈的屍身猶在原處,三眼步雲獸的血肉散落一地,激戰中搗毀的石林卻早已恢復了原狀,如矛如槍,森然林立。
盛精衛隨手剜下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雙掌一搓,化作石屑紛紛落下,凝神細察,發覺妖氣纏繞不散,石屑彼此融合,以極慢的速度凝結復原。他不覺望了掌門一眼,道:“這裡並非實境,恐怕是一個絕大的幻陣,由黑龍的妖氣驅動……”
潘乘年飄然踏下如意飛舟,足履山岩,極目四眺良久,低聲道:“有意思!”他緩緩探出右手,五指元氣纏繞,銳金,乙木,癸水,離火,艮土,生生不息,自成一體。
盛精衛暗暗嘆息,掌門這一手“五氣朝元”的神通手到拈來,不帶分毫煙火氣,他雖參悟多年,頗有心得,易地而處,仍要藉助五煙虛靈旗,才能勉強施展一二。傳承,天賦,毅力,機緣,他都不缺,卻始終被潘乘年死死壓住,及至飛昇失敗,楚天佑趁勢崛起,他只得黯然退出,辭去風雷殿殿主之位,心不甘情不願當一名供奉。
在那之後,他度過了很長一段頹廢的日子,一方面是藉着醇酒婦人消愁,另一方面是向潘、楚二人明志。
遭受光陰沖刷的惡果逐漸顯露,肉身崩壞,藥石無效,他遍閱連濤山收藏的玉簡典籍,返本歸元,終於從《太一築基經》的小注中找到了一樁法門,以黑龍妖鳳的妖氣伐毛洗髓,醍醐灌頂,洗煉肉身,或能渡飛昇之劫。然而對他來說,這樁救命的法門卻來得太遲,黑龍不知所蹤,妖鳳在碧梧島,他待要振作求生,肉身崩壞已到了極限,遠赴碧梧島成爲一場虛夢,他心灰意懶,不得不沉入天驚峰下的地穴中,以玄陰地氣養護肉身,如果沒有意外,他將在暗無天日的地穴中熬過殘生。
僥天之倖,當初死馬當活馬醫,不抱希望隨手埋下的一步暗棋,居然是絕處逢生的妙招,黑龍的妖氣給了他苟延殘喘的時間,讓他能夠回到當年,一逞通天徹地之力,若他能及時找到黑龍的屍骸,尚有一線生機。
他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掌門身上。
五指點出,一輪斑斕的光暈亮起,緩緩向外擴散,色澤漸次黯淡,充斥這一方天地,就像一陣輕風,一道漣漪,一曲幽歌,拂過,什麼都沒有改變,青燈符依然懸在高空,光芒萬丈,如意飛舟依然載着卞慈卞雅,魏十七依然踏着藏雪劍,潘乘年和盛精衛依然相對而立。
然而,黑龍潭下的這一方天地,終究是發生了什麼。
風聲嘹亮,呼,吸,呼,吸,一呼一吸之間,只聽得嘹亮的風聲,驚心動魄。
青燈符照耀下,廣袤的石林業已消失無蹤,一條百餘丈的黑龍伏在地上,沉睡不醒,如山,如嶽,神龍不見頭,亦不見尾,與它龐大的身軀相比,潘、盛、魏、卞等人只是渺小的螻蟻。
呼,吸,呼,吸,風聲嘹亮。黑龍在熟睡,它並沒有隕落,它只是睡着了。
天妖中的至強者,地淵黑龍,之所以強,就在於它身軀足夠龐大。飛劍再利,法寶再橫,道術再強,以嬰兒之拳捶打成人,又能如之何?黑龍就在眼前熟睡,縱使青冥劍出,三清化身至,翻天覆地,覆地翻天,又能如之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