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伸手一招,陰鎖如領聖諭,乖乖回到他掌中,搖頭擺尾,吞吐着口中劍丸,頗有撒嬌之意。
他捻起劍丸,在指間搓了搓,道:“山河元氣鎖所祭煉不易,愈往後愈艱難,鑰牡是關鍵,你這枚本命劍丸質地平平,須得重加洗煉。”
魏十七心知肚明,卞雅的那枚陽鎖,鑰牡是太一宗至寶飛天梭,而藏雪劍只是崑崙旁支收藏的一柄古劍,自然相差甚遠,不過聽九黎的口氣,似乎猶有補救之法,當下問道:“不知該如何洗煉?”
九黎吹了口氣,劍丸錚地化作飛劍,藍光流轉不定,他伸出兩根手指,在劍脊輕輕一抹,道:“這柄飛劍鑄成之後,爲求堅利,又融入了寒鐵和烏金,實則有損劍質,當今之計,唯有將劍丸納入妖丹之中,與血脈交融,促其妖化。”
這顯然是妖族洗煉本命物的後續功法,魏十七試探着問道:“劍丸妖化的法門,莫非源自天狐地藏功?”
“不是,這是天狼魏雲牙自創的神通,百年前才臻於完備。”
有意或無意,九黎說漏嘴了,或者,他是在暗示些什麼。魏十七猜想,九黎纔是鎮妖塔真正的主人,塔下的精魂盡在掌握,手到拈來,一念生,一念死,即便是天狐天狼這等強悍的存在,在他跟前也只能任取任奪,什麼都藏不住,什麼都瞞不過。
倘真如此,九黎應當早知天狐弄鬼,在自己心底種下一根刺,爲何坐視不理,既不提點紫陽道人,也不助他奪舍重生?除非……紫陽道人的確存了私心,有意奪取他的肉身,飛昇上界,棄下這個世界獨自逃生。他曾以魂魄進鎮妖塔修煉,這點小心思,瞞不過九黎,極北高空那奮不顧身的一劍,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壞了肉身,只怕連腸子都悔青了……
既然紫陽道人的小心思都瞞不過九黎,他就瞞得過嗎?要知道,他也曾在鎮妖塔下,度過了漫長的光陰。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魏十七福至心靈,額頭上冷汗涔涔,擡頭看九黎,卻見他平和地望着自己,目光如炬,他不禁心虛,咧開嘴笑笑,笑容有些僵硬。
九黎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道:“你很聰明,就是你想的那樣。我已經留意你很長時間了,從你踏上流石峰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關注。”
“你與衆不同,你在這個世界,是一個過客,就像那些侵入此界的妖族一樣,沒有歸屬感。不去想長遠,只顧眼下,活得恣意,旁人重視的東西,你都不怎麼在乎,權勢,修行,食色,情分,這些都是可有可無的調味品,你念念不忘的,只是緬懷過去,一個人,孤獨地生活。”
“你想回去,很想,非常想。”
九黎微微皺起眉頭,顯得有些費解,“孤僻,冷漠,自私,自閉,只是緬懷過去,各種緬懷,那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樣的一個世界呵,實在叫人看不明白。”
“你是異類,獨一無二,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的異類,你不屬於這裡,就像刺入眼睛的一根刺,是這個世界最大的變數。天地大變在即,唯有未知的變數才能挽救這個世界,我選擇了你,而不是吾紫陽,這就是你還能站在這裡的原因。”
隱藏最深的底牌,就這樣輕輕巧巧掀了開來。孤獨的靈魂需要伴侶,魏十七一直希望在這個世界,能遇到同類,來自那個叫做“地球”的蔚藍色小星球,用熟悉的語言交流同樣熟悉的事物和概念,就像許多小說中描寫的那樣,他甚至懷疑過大力推動魚眼石流通,在連濤山下設立了“肆廛”和“質庫”的楚天佑,如果可能的話,他更希望那個人,會是年輕乖巧溫婉體貼天使容貌魔鬼身材能歌善舞進得廚房出得廳堂鬥得過小三打得過流氓的異性,而不是潘乘年的師弟,袖藏二十四顆定海珠,如同黑夜中螢火蟲那麼耀眼的拉風漢子。
但他萬萬沒料到,這個不能說的秘密,自認爲瞞得很好的秘密,很早就已經暴露了。九黎啊九黎,實在是他命中的剋星!魏十七在震驚之餘,感到鬱悶,他萬念俱灰,下意識嘀咕道:“我靠,原來你纔是崑崙的隱藏大波斯啊……”他的第一反應是做了他,殺人滅口,碎屍萬段,第二反應是無論如何絕對不能再也不進鎮妖塔了,去一趟,如同中了一百次搜魂術,什麼念頭都保不住,那實在太可怕了。
九黎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他想,只有那樣瘋狂的世界,才能生出如此瘋狂的人物。
魏十七閉上眼睛,試圖說服自己,這只是一個夢,當他睜開眼睛醒來時,會發覺自己依然置身於南方的那座城市,溫暖而陌生的城市,在租賃的蝸居中,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吃飯洗碗看書睡覺,一個人度過死亡前那段等待中的時光。
他聽着自己的心跳,滿懷期許睜開眼,什麼都沒有改變,潮溼陰冷的溶洞,高不見頂的石柱,戳破自己底細的劍靈九黎。他慢慢跪倒在地,雙手捂住臉,心情激盪,淚流滿面,哭得像個小孩。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那些碳氫氧氮磷,那些氨基酸蛋白質核糖核酸,那些細胞組織器官,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生命是黑夜中的一點微光,照不亮這個世界,滅了,也就滅了。
九黎嘆了口氣,伸手摸摸他的頭。他能理解魏十七爲什麼哭,非人,非獸,非妖,非物,某種意義上,他與他同樣寂寞。
哽咽中斷,淚水漸幹,魏十七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站直身軀,毫不迴避九黎的目光。
“怎麼樣?”
“成交。”魏十七斬釘截鐵道。
九黎點點頭,將藏雪劍丸塞回陰鎖魚口中,放在魏十七掌心,伸出三指來回一搓,搓出一點黃豆大小的光團,拇指一彈,飛入魏十七眉心,道:“此地陰寒,諸物匱乏,無以延客,我不多留你,一年之內,務必將山河元氣鎖祭煉完滿,如有所需,可到鎮妖塔尋孫汀孫嬤嬤。”
魏十七將陰鎖吞入腹中,仍置於大椎穴,舉步又止,問道:“紫陽道人御青冥劍,系清明之主,樸天衛御辟邪劍,系天祿之主,不知煉妖劍靈可有主?”
九黎微微一笑,“你若挽回這方天地,我便認你爲主,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煉妖劍”無數畫面閃過腦海,魂魄與肉身分離的石室,空曠寥廓的虛妄之野,連接虛妄與真實的鎮妖塔,任意遊走於其間的清明,碧水微瀾的煉妖池,傳說中戒備森嚴的內海,隨手攝取妖魂的劍靈九黎,最後只剩下觀日崖上那座九層八面的巍峨石塔,如插天巨劍,沐浴在如火如荼的夕陽下,熠熠生輝。
如插天巨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