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這番話有多驚天地泣鬼神,但是對紅鸞壞死並且十三萬歲上爲止,桃花都沒開過一朵的弓月來說,這些句子聽在她耳朵裡,卻是甚有感慨。
她不是一個歷經幾波三番感情風浪的過來人,像那種:縱然你現在說的萬般真切恨不得掏出心肺來以表真心,但是歲月悠長,你今日之話早晚有一天連你自己都會忘了個乾淨,就算記得自己說過些什麼,但是眼下這份感情,卻也終究再也不可能追溯回來了……
像這類的話,她要是說出來,連她自己也會覺得有些吃不着葡萄的酸味。
可是她又確確實實有這般的認同。
不然人世間又何來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
而能夠應和此場景的還有一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她想說:“少男少女們,請不要拿糾纏當纏綿。”
但她也沒說。
她現在矛盾的很,一方面覺得讓這對男女在此時斷了發展興許才真是爲了他們好,既然在此中轉,就應該專心修習莫要荒廢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浪費光陰,何必爲了這世間最不靠譜最不能掌控的情之一字而牽絆。然則另一方面她倒真有些替這對男女辛酸,聽得出來大概關係,這二人明明就是相互喜歡,並且用情還相當不淺,人在熱頭上被人潑一盆子冰水未必能夠冷靜,反而會起到相反的效果也是極有可能的,而且人在這個時候,在這個被情所控不能理智的時候,他們心裡現在需要的,未必就是一盆冰水。未必就是清醒。
情之一字,似病,不是病。
人在病中,是渴望痊癒的。
人在情中,卻是希望自己可以一病不起,永遠不要清醒。
想到這裡的時候,弓月有些納悶自己怎會有這樣深刻的至理名言般的覺悟。情之一字對她來說。就像是閱盡百戰奇略,卻並沒有真正上過戰場,沒有一次指揮萬鈞過。
記得以前在仙學府的時候。紅索對水鳳那般的執念,讓叛烙和雲閒還有她在私下裡沒少扼腕,她偶爾會尋機會與紅索單獨相對勸她理智看待,莫要因情成了魔。
紅索當時並沒有嘲笑她半朵桃花都沒開過。卻要在情之一事上對別人開導疏通,而是微微一笑垂眼:“你覺得我活的不明白。可放眼望去,有幾個活明白的,那些活了幾十萬年的上神,孑然一身的大把有之。他們活明白了嗎?可那些活明白了的,又有哪個生來就是如此,仔細想想看看。他們中又有哪個不是曾經在情之一事上吃盡苦頭,做過多少癡傻之事纔有了後來的冷情冷性?我沒到那一地步。也不想有那一天,我不想做冷情冷性孑然一身,那樣的活就算永遠都不死永遠都活着,每一天不都還是和前一天一個樣子,活着,與死了又有什麼區別,活着,又與從沒活過有何區別。”
如今回想起紅索一萬年前的那句話來,此時她仍舊是不置可否。
想着紅索現在這般模樣,其實,還不如冷情冷性孑然一身。
縱然冷情冷性的活着與死了沒有什麼區別,縱然冷情冷性的活着與從沒活着沒有什麼區別,可總也好過紅索和水鳳現在這般活着還不如死了。
不過,縱然再是萬般替他人感慨,也終究是他人的命運。
她也清晰的記得紅索也只有和水鳳在一起時,纔會有的幸福的笑容。
哪怕換來的代價是無休止的長嘆。
等弓月再從一萬年前的回憶中抽出身來的時候,縷下那對男女關於告白與被告白,在一起和被在一起這件事已經上升到了另一個高度。
高到……要失控了。
春日,陽光刺眼,柳絮飛舞,女子的匕首已經入鞘,卻是狂怒,仰頭沖天大喊:“我說了不喜歡你!你再這樣逼我一千次一萬次也是一樣,要讓我喜歡你,除非梵妖七界、此時、眼下,馬上電閃雷鳴!”
天高海闊,晴雲萬里,烈日灼灼,萬籟寂靜。
弓月腦中突然有一剎的虛空。
然則說是虛空卻又隱隱有種不同,明明是虛空的,可這要命的熟悉感是怎麼回事?
從她進入梵妖七界開始,很多事情都是完全矛盾不可並存的,比如眼下,在那男子突然歇斯底里說完這句話後,她明明是完全陌生的,卻要命的不明就裡的大腦一片空白……
就像……
就像那一句: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佛有云,心中若本就空無一物,是不可能招惹閒事非事的。
她現在何嘗不是這般不能解釋的狀態,心中一片空白,卻又要命的有種驚人的熟悉感,本來就一片空白了,怎麼會有熟悉感?
遲霖常說她這個性子完全不似蛇族,更完全不似是玄蒼的未來之主,做事太過隨性,用她孃親的話說:‘說好聽點是隨心而性,說難聽的就是目光短淺鼠目寸光沒有遠見!’所幸她一直以來雖然運氣不大好,卻也不是差到不行,比如在仙學府時雖然受些莫名的委屈,但卻交到了非常好的摯交,比如她總是大情大性,但是遲霖總會幫她兜着底,而就算是去凡塵那兩遭不能有家眷陪同,但是有欒之在,雖然常看她不起,可事情有欒之參與,要辦成雖然有些波折但總不會失了準。
而現在,她不知道自己這是不是又要忍不住隨心隨性了。
她甚至於覺得自己這個訣捏的不僅順口順手,還隱隱的覺得是有些不由自主不能自控的。
到得這一刻,她才覺得遲霖和她孃親說的句真真句句都是道理,她做事情着實隨心,並且不大動腦子。
梵妖七界這個地方,一年只有一季便就是陽春,別說是驚雷電閃。便就是連個陰天都是沒有的,這樓下的女子說出這種話來,無異於讓鐵樹開花枯木逢春。
但凡聽見的人便也深信這女子定然是對這男子半分情意都無了,再不然就算是有情有義,但是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必然也是萬般不想與這男子有什麼情感上的糾纏。
弓月當然也這麼想,可是那個訣就是捏出來了。
頭頂上的天空層雲變幻。烏雲眨眼間便蔽日。遠處的雷聲漸漸飄來之際,弓月皺着眉看着自己彈指捏訣的手,心頭又是一陣感慨。
一句仙訣一個彈指。這自然手到擒來,想當初在凡塵的兩遭,她半夜裡連召數道天雷去劈水鳳,當時也是連考慮都沒考慮。直接就劈過去的。
彼時若不是欒之及時拉住她,她極有可能劈上一夜。
欒之……
她眉皺着。心卻越來越沉。
這一道天雷召出,這一個仙訣彈出,就像是將心頭最後一片隔膜給解了個乾淨。
於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了什麼。
爲什麼這個仙訣這般不受自控的捏出。人有時候覺得一些東西不受自己控制,其實大抵都是自己潛在的願望所致。
她與欒之沒有結果,不會有結果。
她與欒之。甚至沒有開始,也不會有開始。
是以。心裡明白萬千道理明白情之一字爲何,可終究還是不忍看着他人沒有個善始善終。
天空中雷聲滾滾,天色是梵妖七界從未有過的陰暗,彷彿馬上就會來一場暴風雨,所有人都驚呆了,不敢相信的仰着頭看着天空,電閃之聲隨之而起,轟轟而來。
一道白光,如蛇之影,從天際猛的蜿蜒而下,炸雷一般劈入遠方的大地,整個天地都溢着這道驚雷的回聲,震耳欲聾。
“打……打雷了……”
“居然……居然打雷了……”
類似此感慨此起彼伏,樓裡樓外樓上樓下,人們不敢相信的全部仰頭看天,看着一道又一道的驚雷從天而降,劈向大地。
弓月收了訣,起身向樓下睨去,樓下站了許多的人,都是來看這異象的,她甚至隱約聽見有人驚怕的都要哭了,說是梵妖七界從來都不會有這樣的天象的,別是要天生異變,別是梵妖七界要出大事了。
她卻沒有心情笑。
她只是溫溫的看着那對始終看不清面容的男女,看着他們二人站在人羣中,說來也奇怪,明明是看不清他們二人的,卻是分明感覺得到男子的目光灼灼與滿腔熱血,與之相對的,是女子愣愣,呆若木雞。
不管怎樣,總算再沒爭執,總算再沒撕扯。
她心頭鬆了口氣,在想自己這算不算是做了一回好事,她看着天色一點一點還原,那種熟悉感仍舊沒有從她的心頭消去,此時反倒更加清晰,清晰到……
就好像這件事情她曾經做過一般。
只是她現在卻沒有什麼心情去細究這件事,她只是在想,一個人有什麼命其實真的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包括神仙也是一樣,就比如自己。
她紅鸞壞死,但從來都沒想過自己這個紅鸞壞死絕對與紅線永無瓜葛之人,竟然還會替他人牽紅線,用凡塵的人來笑話她的話,算不算是泥菩薩過江,都自身難保了還要保別人?
以前,她不介意,現在,她不想介意。
一萬年過來,她從來都不曾因爲自己紅鸞壞死而有什麼不舒服的心情,情之一字,她一直都覺得有不如沒有,這世上所有不可控的東西,大抵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比如情。
而且神仙的命當真太長了,長到足矣讓彼此兩看兩相厭,足矣讓彼此的感情沖淡到再也不想多看對方一眼,長到曾經再是轟轟烈烈至死不渝的感情也會消耗殆盡,與其終有一天成爲彼此的陌生人,何不從來都不曾開始。
這個觀點,欒之也是這般吧。
而現在,她竟覺得欒之是這般的心情,而心中莫大哀傷。
店小二在窗子邊嘖嘖的看着樓下:“真是天造地設了,平地驚雷,還不是天生一對?”
弓月聽罷無聲的微笑,端起梅子茶慢慢飲下。
希望天下的有情人,都能像這男子這般珍惜眼前人,未必就不會有最好的結局。
希望那女子在未來的一天,終究不會對今天痛悔難過。
也希望再也不要有人倔強的說出如此不大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之類的話,未必會有人可以伸手幫你將心中潛在的渴望實現成真。
梅子茶微涼,入喉清潤微澀,閉眼擡眼間,四周的聲音微微吵雜陸續響起,等她再睜眼時,她萬般平靜。
雲閒依舊在給她遞着蜜餞,目光看向她時有幾分異樣,見她回視纔有些疑惑的打量了半晌,但終究什麼也沒問,只是再也沒再向她杯中倒過酒。
弓月沒有太大的震驚,不知道是不是來到梵妖七界之後出乎意料和意外的事情太多,此時竟是一點也不覺得震驚了。
是以,便也一個字也未提起。
究竟哪邊纔是夢,她心底裡覺得其實都沒有什麼分別了。
也許,都不是夢吧。
還是這同一張桌子,還是酒釀,還是梵妖七界,還是同一間酒肆。
她眯眼看着一桌的友人,目光微眯,與微醺沒有分別,別的她不想多想,有的人沒有在場,她也不想去想,她只知道現在自己有一種感覺萬般清明。
在她睜眼看到這一桌友人的瞬間,就像走了很遠的路,終於到家了。
可是那也隱隱的覺得,無論是自己的記憶出問題之故還是這梵妖七界之故又或者是慎微之果之故,像方纔那樣的場景,應該還會再有。
此時這般,倒像是隻是暫時歇上一歇,還是要繼續往下走了。
叛烙已經喝大了,緊緊的挨着紫姬坐着,笑的時候露着兩顆虎牙,兩隻大眼睛也眯的像個好看的月牙,雙手支着下巴嘻嘻笑着,盯的紫姬一直側着頭與梵司說着話,始終不回頭看他,不過他卻半分也不介意。
還是晴山夫子終於看不下去,連叫了叛烙幾聲都沒個迴應,後而起身大聲提議不如出去散散酒賞賞景。
梵司是第一個起來回應的,出了門之後,弓月覺得被夜風一吹,腦子是清明瞭,腳卻有些虛浮不穩,雲閒立即過來扶住她。
看着叛烙貼着紫姬的模樣,晴山夫子揪着他的耳朵不放,可叛烙卻是拉着紫姬不放,僵持之下晴山夫子一人之力又拉不走他,梵司便就請纓幫忙,扭頭對弓月與雲閒道:“我和晴山夫子先把叛烙送回去,一會兒在花燈河再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