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早晨，鍾璇被零零碎碎的鞭炮聲吵醒，睜開眼，有半晌茫然，想不起自己是怎麼回宿舍的，只隱約記得昨晚的確把孔明燈都放到了天上，並且在如同螢火般的點點華光中，看見陳靜笑靨如花，那光影交錯的眉眼間，還透出了一絲溫情。
鍾璇沒有被陳爸那一箱啤酒放倒，卻爲陳靜這驀然綻開的一笑心醉神迷。
當時的確就那樣倒下了，因爲冬天的衣服厚實，並不覺得摔在水泥地上有多痛，那麼問題來了，她是如何回到宿舍的呢？
鍾璇捂着因宿醉而突突作痛的太陽穴，甜滋滋地笑起來。
不對，房間那麼亂，之前一直沒有心思收拾，沒想到昨晚都被她看到了。
鍾璇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牀頭櫃，那裡擺放着一隻白璧無瑕的小酒杯，在熹微的晨光中折射出柔和的光澤。
鍾璇伸手將它拿起來，輕輕握住，冰涼的觸感細微地刺激着掌心，心底卻泛起一片暖意。
不知道陳靜起牀了沒有，鍾璇踢着拖鞋走到窗臺，對面房間的窗子放了窗簾，只看到被風吹起的藍色窗紗。
鍾璇迅速換好衣服，提着前幾天特地到鎮上買回來的紅富士大蘋果去陳靜家拜年。
小路上鋪滿紅紅的鞭炮屑，宛如陌上花開，延展到小村深處密林如墨的荒野後山。
家家戶戶的門上都貼着嶄新的暉春，頂上都掛着喜慶的燈籠，和根本沒有過年味道的城市相比，這破落的村子反而更有新春的味道。
鍾璇在陳靜家門口敲了半天門，裡面卻毫無動靜，倒是把隔壁家驚動了，大妞小妞她媽探頭出來，看到是鍾璇，頓時眉開眼笑：“鍾老師，新年好啊，怎麼那麼早？”
“新年好新年好，太早了嗎？對哦，他們可能還沒起牀……”鍾璇這才悲催地想到只有自己一廂情願地希望早點看見陳靜，陳靜卻未必抱着相同的想法，搞不好把人吵醒了，自己就更討人嫌了。
大妞和小妞這時也探出頭來，兩姐妹都穿着很鮮豔的紅棉襖，頭上綁着沖天辮子，撲閃着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爭先恐後地跟鍾璇拜年。
“鍾老師新年快樂萬事如意恭喜發財！”
“鍾老師嗯……”大妞的臺詞被小妞搶了，苦惱地思索別的祝詞，“新年快樂花好月圓人財兩得！”
大妞小妞她媽：“……”
“乖，真乖。”鍾璇樂得合不攏嘴，這丫頭嘴巴真甜，真是深得我心。
大妞小妞她媽：“鍾老師是想找小靜嗎，他們家一大早就去鎮上走親戚了，每年都這樣，要到下午纔回來。”
鍾璇這才恍然，只好提着蘋果往回走。大妞小妞清脆的童音在身後響起：“紅包，我們的紅包，紅包包唷紅包包。”
鍾璇頓時有點困窘，她還真沒準備紅包，只好拿出兩個紅富士塞到大妞小妞的手裡：“老師請你們吃蘋果。”
大妞小妞同時露出失望之色，大妞小妞她媽連忙笑道：“啊，謝謝鍾老師，這蘋果真是又大又漂亮。”
鍾璇尬尷地笑笑，夾着尾巴溜回家，走出一段路都還能聽到大妞天真無邪的問話：“媽媽，爲什麼不能問鍾老師要紅包？”
“人家鍾老師還沒結婚，況且給你紅包你還不是拿去買吃的，直接給你吃的不更好？”
小妞老氣橫秋地嘆息道：“唉，鍾老師的緣分怎麼還沒到？看來要找個時間帶她去廟裡拜拜月老才行。”
已經走遠了的鐘璇：“……”
在家裡無所事事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下午，鍾璇開始趴在窗臺上往村口張望，直到脖子都快僵硬時才終於等到那個自己心心念唸的人姿態從容地出現在視線裡。
這次走親戚，陳靜帶回來一隻棕毛貴賓犬，是在鎮上開火鍋店的前未婚夫萬里送的。陳靜的親戚堅持請客吃飯，去的恰好是萬里的店，交談間知道萬里的媳婦剛懷上小孩，家裡不能再養狗，陳靜考慮到自己回城裡後爸媽會寂寞，於是就領養了這隻小狗。
在沒有養寵物之前，陳靜對小動物並沒有特別喜愛，但現在得了這隻小貴賓，陳靜卻打心眼裡喜歡它。鍾璇來到她家，她也不像之前那麼牴觸，心安理得地吃她做的飯菜，偶爾也跟她聊幾句，但更多的是逗小狗玩耍，正眼不看一下過來。
鍾璇真恨不得把那隻小貴賓洗洗宰了，當然沒敢真動手，還得殷勤地找木板替它搭建狗窩，四處找精緻的小盤子裝水給它喝，臨走的時候想討好地摸摸它，居然被狂吠着拒絕，陳靜還一臉責備地朝她瞪眼，怪她嚇壞自己的小狗。
鍾璇簡直欲哭無淚。
第二天清晨，陳靜拉着愛犬出門溜達，沒走幾步，對面的房門便打開了，鍾璇居然拉着一隻中華田園犬走了出來。
“早啊，你也遛狗？真巧。”鍾璇一看到陳靜就熱情地迎上去打招呼。
陳靜瞥了眼走在鍾璇身邊的小土狗，怎麼看怎麼眼熟。
“小胖家養了幾隻狗，知道我喜歡動物，特地送一隻給我玩玩，對了，它叫小黃。”
小黃：“嗷嗚。”
陳靜看了小土狗一眼，沒說什麼。送得還真是時候。
有了兩隻小狗在身邊打轉，鍾璇覺得陳靜對她少了幾分戒備和冰冷。
鍾璇開始沒話找話說：“你家小狗取名字了嗎？”
“……冰冰。”自從知道鍾璇替小土狗取名叫小黃之後，陳靜就決定絕對不說陳爸陳媽執意叫她們家的這隻做“小棕”。
鍾璇一邊閒聊一邊故意越走越近，陳靜似乎沒有覺察，全副注意力都落在冰冰身上，防止它偷吃路邊的垃圾。
“我家小黃挺喜歡你家冰冰的，它等一下想約冰冰一起吃早餐。”
陳靜：“……”你就想不出更好的藉口來我家了嗎？
“對了，你什麼時候回城？”鍾璇十萬個不願意陳靜回去，但若要陳靜像她那樣窩在這個小山村裡當老師更是萬萬不能。
陳靜有才華有能力有大志，豈是池中之物，鍾璇也希望她能一展抱負，百尺竿頭，衣錦還鄉。
就算不再回來，在那邊功成名就，成家立業，鍾璇也是高興的。
她自己無論怎麼樣都無所謂，但陳靜一定要幸福。
陳靜早買好了回程票，年初七一大早的火車，她對鍾璇本已死心，也未曾想過她會在這村裡守株待兔，她不感動，也不激動，只是疑惑，從相識到現在，鍾璇總能做出讓她無法理解的事情，這傢伙明明頭腦簡單，心思單純，卻總有出人意料之舉，分開的半年裡，陳靜都已經說服自己放下這段感情了，但一碰到她，又都全亂了套。
此時此刻，陳靜還真有那麼一點點不忍離開，因爲只要一想到自己走後，那傢伙又會像上次自己看到的那樣毫無節制地抽菸，並且露出那麼感傷寂寞的表情，心裡就會悶悶作痛，無法安心。
這人就是老天派來克她的吧，都被她傷透心了卻還得爲她操心，自己是有多犯賤啊。
陳靜驕傲慣了，就算犯賤也絕不讓對方知道，她表情淡淡地道：“初八上班，初七早上就走。”
鍾璇“哦”了一聲，行程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她盤算着得提前多做些小糕點小餅乾，好讓陳靜帶到火車上吃。
“你抽菸抽得太厲害。”陳靜冷不丁說了一句，語氣平淡無奇，就是在陳述一件事情而已。
鍾璇忍不住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衣領，出來之前她洗了澡，衣服也是乾淨的，沒道理還有菸草味。
“聲音和以前不一樣，有點啞。”陳靜看了她一眼，慢慢補充。
“那是職業病，上課弄成的。學校里老師太少，我頂了幾個科目，一天下來四五節課，剛開始我不習慣，喉嚨都發炎了。”鍾璇說這些事情時面帶微笑，神色輕鬆，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
陳靜忍不住道：“你真打算在這裡當一輩子老師？”
鍾璇的學歷也不低，以前在俱樂部裡工作，一個月少說也有幾千塊，而且她拳腳功夫厲害，教人又特別有一套，很多俱樂部健身房都想挖她過去，前途絕對一片美好。
陳靜不希望她就這樣埋沒自己，她做出那麼大的犧牲，把自己弄得那麼落魄，無非就是想讓自己感動，但陳靜恰恰就是反感鍾璇這一點。
她討厭她用這種幼稚的手段，非得讓一方覺得虧欠另一方，然後心軟，然後言歸於好，別做夢了。
鍾璇不知道陳靜心裡在想什麼，她只覺得陳靜的臉色突然有點不對，本來柔和的眉眼又結起了冰棱，真是說變就變。
“以前我真的從沒想過自己會到一個小山村裡當老師，就是剛來這裡的那幾天，也只是想着先做幾個月，等熟悉了環境之後再到鎮上找別的工作。”鍾璇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嘴角漾起了一個溫暖的笑，“但和那些小孩子在一起真的很高興，這裡的辦學條件太差，生活環境太苦，也許正因爲這樣，小孩子們都格外懂事聽話，我嗓子疼得說不出話的那些天，他們又是泡鹹柑桔又是給我送西瓜，就是這麼一羣乖巧的小孩，卻因爲貧困而得不到良好的教育，我心裡真的非常難過。”
“其實我還有個想法，就是招納更多有文化有愛心的人到這裡來支教，我建了一個羣，目前有這個想法的人也多，就是沒能邁出那一步，如果能引進一些什麼的……反正就是能改變村子面貌的……嗯，東西，讓教師的待遇變得好起來，應該就會有更多的人願意來這裡，唉，我不太會講，大概就是那樣。”
鍾璇說到最後都覺得自己說得亂七八糟，不知所云，她有點難爲情地看向陳靜，卻發現對方的神色有點怪異，那雙黑漆的雙眸閃動着不知名的情緒，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盯得鍾璇心跳如鼓，心猿意馬。
“你有這樣的想法很不錯。”良久，陳靜才張口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又是長時間的緘默。
雖然只是很混亂的三言兩語，但陳靜聽懂了鍾璇的意思，她爲鍾璇的想法感到震驚。一直以來，陳靜都是被家長寵慣的孩子，很多時候都只替自己精打細算，權衡什麼對自己有利，什麼對自己不利，做什麼事情都有計劃有目的，計算得失，評估成本，謀劃利潤。儘管不至於一身銅臭唯利是圖，但潛意識裡都總是先想到自己，再顧及他人。
就拿鍾璇留下來做老師的事來說，她以自己的思維模式去猜度鍾璇的行爲，心裡還看不慣她幼稚虛僞，卻原來全部判斷錯誤，鍾璇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爲，又一次出乎她的意料，讓她心潮澎湃。
原來以前在一起那麼久，自己都沒有認真去看清楚鍾璇的品性和爲人，自己責怪對方不懂自己，不理解自己，但自己何嘗又懂她，理解她？
鍾璇的心胸要比自己以爲的更寬更闊，心思也更單純更坦率，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硬要她猜自己複雜的心思，還真有點爲難她。
難怪鍾璇會說，你從來不說愛我……我那麼笨，怎麼會知道……
原來她是真的不知道。
陳靜想起自己曾和程麗麗有過這樣的對話。
“雖然我和古漸尹是很要好的朋友，但還真想不出你愛上她的理由。”
“貌美多金算不算？”
“……”
“哈哈，沒有啦，其實最大的理由應該是和她在一起很開心。你知道嗎，如果沒有認識她，我這輩子可能就那樣了，一直原地踏步，得過且過，但愛上她之後，我成長了不少，又因爲成長而更喜歡自己。我是先愛上她，然後再愛上自己，所以纔會想跟她永遠在一起。”
陳靜以前無法理解程麗麗的話，但現在，卻開始懂了。
鍾璇發現陳靜一路沉默，心裡不禁忐忑不安，回想起剛纔自己說的那些話，一定很幼稚可笑，陳靜不會是嫌棄自己了吧？一想到這裡，鍾璇就恨不得立刻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從後山上去，有一條小瀑布，周圍的景色真的很美。”陳靜突然說，“我小時候經常去那裡玩，覺得那裡如同人間仙境。”
鍾璇微微吃驚地轉頭看向陳靜，這是要邀請她遊山玩水的節奏嗎？
“我們公司旗下有影視產業，聽說今年打算拍一部以鄉村愛情爲題材的電影，我這次回去就跟製片廠的負責人談談。”
陳靜發現鍾璇似乎還是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忍不住捂住嘴笑道：“你不是說想引進一些什麼東西來改變這裡的落後面貌嗎，我想我可以構思一個方案。”
鍾璇沒想到陳靜居然有用心聽她說話，一時間竟高興得忘乎所以，有點不知所措起來，呆呆地看着陳靜說：“你那麼聰明，一定會有好的方案。”
“我家冰冰餓了，要回去。”陳靜見她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心裡覺得好笑，便也真的笑了。
“啊，那小黃也回去吧，它和冰冰約好的。”鍾璇連忙跟着轉身。
兩隻小狗一路上打打鬧鬧，繩子居然糾纏到一起，就像擰麻花一樣。
陳靜擔心這樣擰下去會勒死兩條狗，和鍾璇手忙腳亂地解繩子。
鍾璇：“兩隻都別動，站好！坐下！趴下！”
小黃極度不配合地亂蹦亂跳：“嗷嗚！”
冰冰追着小黃轉圈：“噢噢噢！”
陳靜：“……”
混亂中，不知道是誰的手不經意地抓住了另一個的手，被抓的人愣了一下，沒有掙脫。
於是先抓住的那個，就不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