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回憶都可以隨着年華逝去而凝固沉澱,最終可以在很久後提起時,平靜地淡然帶過。有些事情,即使再經過十年,二十年,刻在心口的傷疤依舊會因爲某種天氣,亦或某次遇見而歷歷在目,那些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抹平的痕跡,直至終老。
所以當莫家然終於還是問起:“當年……吃了很多苦的吧?”蘇傾知道,心裡的疼已經不再是當初的恐懼和無措,而是一種說不出的陌生。看着眼前人的陌生。這感覺甚至比當初一個人露宿街頭更讓她感到孤獨和無助。如果不曾再見到他,她可以永遠在心底安慰自己,如果他在……如果他在……他一定會保護自己,而不會讓她像今天這樣流離失所地行走於這座從小生長的城市,卻像個落魄的流浪旅者。
可是她終於見到了他,那滿腔的委屈卻逼得她再也無法原諒他的缺席。若他真的那麼在乎她,爲什麼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她不停不停地撥着他留給她的號碼,卻從來都是無人接聽?爲什麼在她離開他那麼久之後,他纔想到要去找她?亦或者,他也許根本不曾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在乎過自己?那一切的溫馨過往,難道都只是自己的錯覺?
當蘇傾想着這些過往的時候,她甚至有一瞬間感覺得到自己的蒼老。二十幾歲的人,卻帶着一顆遲暮的心,現實讓她在很久前就忘記了該怎麼撒嬌,該怎麼裝純情,她擁有的,除了這一具軀體,再無它物。她摩挲着手裡因爲水溫與室溫的差異而掛滿水滴的玻璃杯,微微搖晃着着裡面淺碧色的液體,終於開了口。
“其實也沒什麼。過去了回頭想想,不過也就是那樣。人總是不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當初我以爲你忽然說要去美國就已經是最難以承受的事情,可是到我父親被人控告涉嫌走私,並且長期以稅務局長身份協助很多公司偷稅漏稅謀取鉅額利益的時候,我才知道什麼是絕望。從前總想着生活太安穩了,想着要自己出去闖闖,象你一樣過新鮮刺激的日子,可是最刺激的來了,我卻害怕了。”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連一眼都不敢看他,只是因爲她害怕自己看着他就再也說不下去。
“其實後來想想,有些事情都是冥冥中就註定好了的。從前父親偶爾閒在家裡的時候總是喜歡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裡,一坐就是一天,我曾經有一次偷偷看過他在裡面幹什麼,卻只是看到他一根一根地抽着煙,發呆,也許那個時侯他就已經預見到會有這樣的一天了吧。所以從他被抓到判刑,基本沒用多長時間。” 她頓了頓,似乎在想着怎麼說可以更加輕描淡寫一些,怎樣讓這傷口顯得不那麼猙獰。莫家然看着這樣的她,一時竟是連一句安慰的話都無從說起。
終於,蘇傾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手指微微摩挲着杯緣,繼續說着,“其實我知道,父親不是壞人。官場上的事情,根本不是你我可以說清的。被判刑的是父親,他背的罪,卻絕對不是某一個人以一己之力就可以做到的。可是我沒有辦法。我能做什麼呢?犯了錯要受懲罰,更何況是那樣大的錯誤。”她的表情很平靜,但是莫家然看着她因爲太過用力捏着杯壁而泛白的手指,不禁悲從中來。
蘇傾似是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依舊自顧自地說着。“我最後一次見父親,幾天時間他的頭髮已經白了許多,滿臉都是青黑的胡茬。那個時侯我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從小到大,我總是依賴這個人依賴那個人,我甚至連一頓飯都沒有親手爲他做過。我很想安慰他幾句,可是要說什麼呢?我們都知道那是訣別,那個時侯,似乎說什麼都變成了多餘,不過因爲知道再也留不住。到最後,我看得出他其實哭了的。但是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阿傾,無論如何,記着一定要好好活着’。”說到這兒,她似乎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看得莫家然忍不住別過頭去,眼眶卻是已經紅了。
“可是活着是件多麼艱難的事情,那個時侯我才真正的有所體會。父親被定罪那天,母親的心臟病當場就犯了。那個時候,家裡的所有資產都被凍結了,我看着母親的生命一點一點在我眼前流逝,我忽然很想結束那一切。我不是沒有想過死,可是我不能。只要我一想到死,就想到父親最後看我的眼神。沒有到了那個時候,有些事情根本無法體會。就算父親犯了再大的錯,他對我的愛都是無罪的。他是我的父親呢,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就那麼一步一步離開我。”蘇傾努力地睜大眼睛,似乎在竭力阻止眼淚流下,可是臉上卻已是溼漉漉的一片淚痕。莫家然終於忍不住,拿了張紙巾坐到她身邊,擡手幫她擦去那似乎流也流不完的淚。這一次,蘇傾沒有再別開頭。
“那個眼神,我後來無數次地夢到,無數次一閉上眼就看到。你知道麼,我不想活着,可是我更不敢死,因爲我害怕面對那雙眼睛。我像個瘋子一樣每天每天都在努力地笑,因爲我害怕只要哭了,只要眼淚流下來,我就再也撐不下去。我就是那個時侯……被程子安撿回家的。”莫家然的呼吸突然就亂了節拍,他聽着她繼續安靜地說,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安靜的讓人心疼。“母親被送去急救那天他看到了我,其實當時我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只是他正好去那裡找個朋友,看到了我。那個時侯我因爲真的缺錢,就答應了他的要求。”說到這裡,蘇傾終於說不下去,低了頭,狠狠地把手裡的紙巾揉成一團,用力地扔在桌上。雖然只是用了一句話就簡簡單單地帶過了那兩年的時光,可是對於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來說,那樣無限絕望,無限屈辱的過去又怎麼是那樣簡單的幾個字能說盡的?
蘇傾忽然就笑了,她擡起頭,依舊帶着滿眼的淚,迎上莫家然的目光,一個字一個字對着他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原因麼?你說得對,程子安,就是我能給你的所有原因。你也沒有聽錯,我確實就是做了他的情婦,你想不到吧?你一定是想不到的。”她故意無視莫家然越發通紅的眼圈和滴在自己手背上涼涼的淚滴。家然哥哥……你終究還是會爲了我哭的麼?
“那個時侯我用手裡僅有的一點現金交了母親的押金,連飯都捨不得吃的時候,跑到醫院外面的公話給你打了多少次電話,可是你在哪裡呢?你又怎麼能想得到我那個時侯的狼狽呢?我不敢回醫院,我害怕走廊裡時不時傳來的哭聲,那讓我感到絕望。所以我只能躲在醫院附近的大街上,找個沒人經過的角落一坐就是一晚上。多冷我都不敢回去。那樣的感受,你又能理解多少呢?你不能。可是,程子安卻在那個時候幫了我。”蘇傾的臉上忽然就掛上了一抹淒涼的苦笑,再一次地低下頭不去看莫家然,無知無覺地默默訴說着曾經最卑微的自己。莫家然只覺得自己已是渾身僵硬,想要逃開,想要不管不顧地就這麼走掉,然後告訴自己這一切從來不曾發生過,可是卻艱難到連握住她就放在身邊的手都做不到。
蘇傾卻不給他更多逃避的可能,她依舊喃喃地說着,“程子安答應幫我付母親的醫療費,條件是我跟在他身邊兩年。我想着父親臨走時的話,他要我好好活着,那我就是行屍走肉也得咬牙活下去。所以,我答應了他,可是,那個時侯開始,我就把自己所有可以丟掉的東西都丟掉了。尊嚴,驕傲,未來,那個時侯的我,真是兩手空空的很徹底。可是,大概我真的上輩子做了太多錯事吧,母親還是走了。醫生說是因爲她的求生意志太薄弱,所以無力迴天。那個時侯我在想什麼你知道麼?我在想,連母親都不願意留下來陪着我呢,何況是你呢?那個時侯我就原諒你了。真的。可是我卻也不能再想起你。我要活下去,我就不能再有一秒鐘想起過去那些事情。你說……我是不是真的應該忘記你?” 說罷,蘇傾擡起頭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莫家然,好像要用這一眼看透他的所有心思,狠狠地記着他此刻表情一樣貪婪地看着。卻終究還是因爲溢出的淚水而匆匆轉過了頭。
莫家然看着眼前的蘇傾,看她強忍着卻還是滑落的眼淚,看她倔強的表情,,看她假裝堅強而挺直的肩膀,看她固執地把頭轉向別的方向不看他。眼睛裡灰色的絕望卻連他都感受得深刻。可是他卻無法安慰她。更加無法告訴她自己心裡那越來越讓人窒息的絕望,比她更深刻的絕望。只因爲他知道,他錯過了她生命中最天翻地覆的那一段年月,他錯過了選擇站在她身邊最好的時間,那麼現在,在一切都已經風平浪靜之後,在她已經走出那片陰影的時候,自己還要把她再一次拖進那沒有盡頭的漩渦裡麼?他絕望,只是因爲他知道自己不能。這世界上有一種錯過,是窮盡一生心力都無法彌補的錯誤。
那天晚上,他們都沒有再說話,蘇傾覺得自己像是又一次被人剜心剖骨一般疼得她再說不出一句話,而莫家然卻是忽然發現這麼多年過去,自己已經再也沒有了站在她身邊的資格。甚至連安慰的話,好像都變成了不冷不熱的嘲諷,一句都說不出口。
最後還是莫家然開了口。“我送你回家吧,不早了。”
蘇傾也不答話,只是略微怔了一下,就立刻恢復了因爲僞裝太久而習慣了的冷靜模樣。她拎起包,自顧自地站起來出了門。莫家然跟在她身後,看她招手打車的樣子,差一點又忍不住紅了眼眶。她瘦成那樣,似乎在這樣即使並不很冷的夜裡都讓人感覺她的脆弱。他終於還是上前拉住她,說一句:“我送你回家。”
蘇傾想了想,明天還要上班,這個時候打車確實不容易,也不安全。這麼多年的磨練,早已讓她懂得,人,不是什麼時候都可以驕傲的。太要強,受傷吃虧的永遠只能是自己。所以她並沒有太過掙扎就上了他的車。陌生的座位,陌生的味道,連曾經以爲最熟悉的那人都是如此地陌生。這個晚上過去,蘇傾知道,自己心裡,殘存的那一線關於家的希望已經徹底幻滅了。
而他們,在這一晚過去之後,再也回不到過去。這樣……慘烈的告別。很久之後,當蘇傾再一次想起莫家然,想起他們在一起的這一個晚上,除了眼淚,就再也沒有別的方法來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