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潞州市向東北方向三十公里,市遠郊和武鄉縣的交界地帶,一輛別克商務從國道拐進了鄉路,這條綿延的鄉村公路曲曲彎彎,是多年前“村通”工程修築的水泥路,不過也經不住山區惡劣氣候以及機動和畜力車的輾軋,沒幾年已經是坑坑窪窪了,即便是好車在這路上也飈不起速度來。
“這幾個禍害呀,也不知道捅婁子沒有。”王恆斌主任嘆了句,坐在副駕上,對於要去的捉馬鄉心裡沒來由地有點忐忑不安。
“不至於吧,華婷電話裡沒說呀。”後座的任羣班主任道。
“你覺得王華婷能指揮得了他們?”王主任反問道,一句把任羣班主任問得啞口無言了。指揮不可能,反過來揮倒是有可能。何況是個女孩子。同來的其他兩位班主任,其中之一問着王主任道:“王主任,是不是你們班裡單勇啊?”
“除了他還能誰。就二班這位出格得厲害湊一塊了,我還真怕他把那家扒房掀瓦了。”王恆斌無奈地道。
“你們二班學生是厲害啊,愣是把咱們學校的保衛科科長給換人了……就這事我聽說都沒法處理,王校長專程去福建看望左教授,左教授很生氣,要不是看在咱們系宋誠揚教授的面子上,說不定不都見人。”
“聽說單勇還搭上了左教授的女兒,要這樣的話,這事就更沒法處理了啊。”
“就不這樣也沒那麼容易處理吧?人家也沒什麼錯嘛,保衛科那幫人實在太不像話,逮着誰都敢吃拿卡要。”
“那有什麼辦法,現在正規畢業的碩士、博士學校還不要呢,咱們學校淨要這些有關係、有後門的進來,能不出事嗎?”
任羣班主任這兩位同事差不多都是四十郎當的年紀,屬於那類言大於行、光說不幹的一類人,這一路看了幾個實習點,也就大致瞭解了下本班的學生的實習情況,和當地的教育局、教委人事部門的座談了下,各實習點的情況不樂觀,生活條件太艱苦,人心不穩,這纔剛過一週都有開小差的了。而就業形勢更不樂觀了,地方教育上的人支支吾吾,根本沒給一句準話。唯一能確定的是,那兒都是超編,特別是龐大的教師隊伍,不但縣城,就鄉鎮一級都超編的厲害,在這種形勢下,恐怕又要有不少學生遭受畢業就失業的厄運了。
不過這也正常,間接地說也和擴招的惡果有關。自從實現批量製造大學畢業生後,市場供過於求屬於正常情況,不像以前了,拿着派遣證就等於吃上皇糧了。兩位的閒聊在杞人憂天,王主任和任羣老師擔心的卻是不同,快到捉馬鄉時,任羣老師前移了一個位置,問着王恆斌道:“王主任,學校對單勇的處理有沒有什麼風聲?”
那擔心自然還是有的,不管是扛塑模扮跳樓,還是撬了廣播室發佈消息,再不就是起鬨鬧事,那件也夠得着開除了。而對於系主任和班主任,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這種情況,辛辛苦苦四年,那怕是混了四年也不容易,對於這幾位的要求不高了,能安安穩穩拿着畢業證走人就不錯了,至於就業問題倒不擔心,已經成了社會問題了,學校對此向來概不負責。
“還沒有,我想這事沒那麼容易出結果。現在原食堂夏明堂的事還沒處理完,苟國平賦閒在家,門都不敢出,市裡把招商引資放在第一位,因爲這事涉及的左氏化工的投資問題,我倒聽說市委和市政府對咱們潞院提出點名批評了……這節骨眼上,我想沒人敢再生事了,他不怕單勇這愣頭青再捅誰一傢伙?”王恆斌主任分析,有點傾向於自己學生的意思。
任羣笑了笑,無語了。
車在山路上行駛了半個多小時纔到目的地,穿過村落,已經是下午五時的光景,這個時間學校卻是已經下課了,從村裡指點地看着學校在一處高地上,冒着鳧鳧的炊煙,兩位同來的班主任看着這個鄉村破牆泥胚壁,有的牆上居然還能看到幾十年前的標語,居然還是農業學大寨的,對於能在這兒呆住的學生倒還真有幾分敬佩了。
電話聯繫到了,駛到學校門口時,是王華婷和丁一志開的大門,車停在院子裡,王恆斌主任下車正要問其他人呢,這話到嘴邊停住了,都在,都窩在操場個角上,同下來的幾位老師詫異着,這學生,着實有點太不禮貌了,正玩得高興呢,倒不像其他實習點個個哭喪着臉的樣子。
“這……這幹嘛呢?”任羣訝異地問,整了整衣服。自己班裡那幾位搗蛋學生在操場角上窩了一堆,那地方冒着煙,連車進來也沒聽到。
“烤麻雀呢。”班長道。把來巡查實習點的老師們聽愣了。
“還好,沒偷老鄉家雞烤,就不錯了。”王恆斌主任苦笑了笑,喊了聲。那邊的四位一回頭,卻是放不下手裡的活,直招手讓老師們過來。
一行人既有驚訝、又有詫異、還有幾分不解和可笑,相隨着踱步到了這個土法燒烤的地方,登時看得幾位老師愣眼了,不由得升起了幾分佩服。磚壘的烤槽,一米寬窄,兩三米長。上面齊刷刷排着數十支烤串,每枝都串着四五剝只乾洗淨正滋滋冒油的麻雀,就市裡旺攤的燒烤也沒有這麼專業。
別說這烤得如何,任羣老師愕然地問着王華婷道:“那來這麼多麻雀?”
是啊,食材的難度大了,光上火烤的就上百隻了。
王華婷小聲說着經過,這哥仨就一個彈弓一袋泥丸,愣是打了三百多隻麻雀,連夜去毛剝肉,在料水裡泡了一夜,趕着今天開牙祭呢。
“大鵬,去我叔家要兩隻雞來,再到村小賣部多搬兩件酒。班長、支書,你們招呼老師啊,我忙不開。”單勇安排着,回頭朝王主任嘿嘿笑了笑,雷大鵬哎了聲,直拽着系裡同來的司機走了,這邊丁一志和王華婷卻是搬着教室的課桌凳子,先請着老師們坐下,早知道老師要來也有準備,王華婷和劉翠雲進廚房切着涼好的甜瓜,灑糖醃好的黃瓜條、漬過蜜的山楂幹,再加上一盆經年存放的老核桃,眨眼間就擺了一桌,連不喝酒的任羣老師也沒忘,擺了一瓶可樂。得,王恆斌主任也愕然了,直說着:“還說就你們這兒條件艱苦,我們走了幾個點,數你們吃得好。這那是下鄉支教來了,簡直是野營來了。”
“都是雷大鵬和單勇到村裡收拾回來的,您等等王主任,他們做了能烤兩三爐的麻雀……叫什麼來着慕賢?”劉翠雲問道,司慕賢笑着回頭道:“浴火鳳凰。”
一行老師哈哈大笑,這麻雀變鳳凰吹得有點過了,不過任羣倒是挺讚賞,看着王華婷曬得黑了,笑着讚道:“說得也不錯嘛,經過這麼一回浴火,將來都要變成鳳凰了……單勇啊,看你現在挺好的嘛,怎麼在學校老闖禍。”
正烤着麻雀的單勇回頭笑了笑,軟軟地道:“任老師,您說我闖禍我不反對,不過經過您知道,不是我的錯吧?俗話說馬怕騎、人怕逼……我可真是被逼出來的,我不踩他,他可就得整我了。”
“要是學校就這事對你進行處理,你持什麼態度?”任羣問,很和靄。
“結果沒有出來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會有什麼態度,不過不管什麼態度,我也不覺得我有錯。怎麼,任老師,是不是結果出來了?”單勇問,那件心事再說出來,倒讓他心裡多少有點忐忑。真要是個不能接受的結果,他想自己的態度一定會很惡劣,比上次還惡劣。不於礙於這兩位關心自己的老師,沒敢說出來。
“沒有,也許沒有什麼結果,安心實習,我們都會給你往最好的方面爭取,不過我希望你汲取教訓。不管在哪裡,你得學着適應環境,而不能讓環境適應你。比如你現在就不錯。”任羣道。
“謝謝任老師。”單勇微微地有點感激,要別人說這話肯定是官話,不過這位任老師心地一向很善,處處護着學生。
說話着,那滋滋烤着雀兒慢慢變色了,這是用的慢火細烤,整爐的木炭不見明火,用炭熱慢慢催出香味,刷到第三層油的時候,香味已經瀰漫開來了,同來的兩位老師吸着鼻子,由衷地讚了句:“真香啊,單勇,你這手藝跟誰學的。”
“呵呵,他家就是開飯店的。”劉翠雲接了句,忙着給司慕賢和單勇遞着料盒和油碗。
“比燒烤攤的味道要強不少啊。”另一位讚了句,此時嘗着嘴裡的甜瓜倒沒味道了,吸着的滿是烤肉的香味。
肉越少越香,這是吃家的理論,比如米粒魚,比如蟹肉、比如蠍子,意指能入口的肉越少,那滋味自然就越香,雷大鵬風風火火回來的時候,第一爐已經接近尾聲了,冒着煙的烤槽香氣四溢,串子一舉起來,金黃一色、滋滋地冒着細油,香味卻是更濃郁了,雷哥拽了一枝在手,嘎吱一咬多半隻,骨頭也不吐,直嚼得津津有味,邊吃邊遞給任老師一枝和王主任一枝,悄悄地告訴王主任道:“主任噯,您可真有口福啊,這玩意滋陰壯陽哦。”
一句氣得王主任伸腿就踹,這貨啃着雀只早跑了。任羣老師小心翼翼地嚐了一口,入口的外脆裡嫩、一咬香味順着鼻子和喉嚨吃得忍不住叫好,而且骨頭是酥的,香香脆脆卻是比炸雞還有嚼頭,雖然是丁點的小塊的肉,可比蟹肉還要香嫩入味,吃着的各位頻頻點頭稱好。每每這個時候就是單勇最開心的時候,直解釋着,這是用香醋、料酒、辣椒、薑片加上幾味中藥浸了十幾個小時,慢火烤得味道透骨了,要猛火就沒這麼好吃了,雖然也香,但後味有土腥味。
衆人有人嘗試着嚼了嚼,細骨果真是軟中稍脆,一嚼即爛,和着肉嚼卻又是一番風味,同來的那位司機大呼上當,說是在市裡燒烤攤上吃過,丫的今天才知道那根本不是麻雀肉。這自然又引得衆人一陣好笑。
都吃上了,雷大鵬吃得最快,嚼得最猛,連丁一志也加入到這個行列了,小心翼翼嚼了幾口,看來香脆蓋過心裡的抗拒了,放心地吃上了,就剩一個人了,王華婷,像是對此事仍然心有餘悸,藉故到廚房,躲起來了。雷大鵬這貨只顧自己吃,早把黨花妞忘了,單勇安排着司慕賢烤第二爐,拿着兩枝,趁着衆人開心邊吃邊喝的功夫,直到了廚房裡。
坐着,王華婷枯坐着,兩手托腮,雙眼迷茫,在這個上有點顯得不合羣了。
單勇興沖沖奔進來時,愣了下,託着腮像在思索着什麼的王華婷顯得好不溫雅淑靜,梳着的挽發頭還帶着幾分學生的稚氣,這些天在農村曬得黑了點,不過黑裡透着俏,一下子和他腦海裡某個揮之不去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單勇進來了,又看到她那複雜的眼光盯了自己一眼,好難懂的眼神。
一直以來兩個人是站在對立面的,一位是老師和領導眼中的嬌子,一位害羣之馬,每每因爲集體活動兩個人的生活軌跡有交集,總是唱着反調。單勇坐下來時,王華婷有點故意地把臉側過一邊,單勇把兩枝烤雀遞了遞道:“支書,您要是素食主義者我就不勸你了,不過你不是嘛……你光知道麻雀是野生動物,不知道它也是一味中藥吧?歷來它就是人的口中之食。”
王華婷微微瞥過眼來,單勇笑着道:“它本身就可以做爲貧血、神經衰弱和糖尿病人的食療用材。天生萬物、各盡其用,這是大自然賜予我們的美味,可遇而不可求,做這麼一次得我可準備了一週時間。你要真耽於那什麼保護動物的心情,難道你沒吃過雞鴨魚肉,難道那不是生靈。呵呵……你自便啊,別說我不照顧你。”
起身,擡步,走了一步再回頭時,四目相接,單勇直射的眼光彷彿有幾分灼意,王華婷也大膽地對視着,沒有躲閃,這一眼中,似乎感覺到了那份沉甸甸的關心,王華婷囁喃地道了句:“謝謝。”
“沒關係,還有兩隻雞……你要真不吃這個,一會兒給你烤雞肉串。不過雞也是生靈啊。”單勇笑了笑,出去了。
就放在眼前,烤得嫩黃的雀肉還散着香味,王華婷不知道是心情的變化還是味覺的變化,這時候有點被那香味誘到了,單勇出門時,她拿到了手裡,湊上去聞了聞,是一種很香的味道,肉香中還帶着淡淡的藥香。昨天的做工她看到了,滾水燙去毛去內臟、白酒洗淨、料酒和着香醋加上黨參、龍眼肉、大棗、枸杞、北芪、當歸幾味熬過藥料浸味,直到今天下午上火,這做工細緻的緊,就像單勇關心大家的口胃一樣那麼細緻。
輕輕地、小心翼翼手指捻了下,薄薄的肉層揪了塊,王華婷放到了嘴抿了抿,輕香、然後是齒頰間感受到了香味,舌上的味蕾像綻開一樣,有一種慾望升騰着,只擔心那香味從齒頰間消失一般……咬了一口,小小的一口,又是一口……微微和愜意和笑容漸漸地爬上王華婷的臉頰,此時明白這幾位吃貨同學爲什麼這麼投入了,別的也許能抗拒,這味道,這能挑起食慾的香味,卻是無法抗拒得了。
何況,是他親自送來的。
吃舒坦了,舒坦得不得了,校園操場上臨時的拼桌啤酒下了兩件多,王華婷出來時,第二爐都開吃了,看樣是不夠了,單勇把剝好的雞也切塊烤上了,這當會早吃得忘了師生關係,連單長根也來湊熱鬧了,拉着王主任和各位老師敬酒,這一喝開更沒有老少了,雷哥摟着單代校長稱兄道弟,划拳罰酒,回頭又拽着王主任和那兩位老師,非要個對瓶吹,否則不足以彰顯咱們師生關係的鐵不是?
還別小瞧雷哥當學生當老師都是一塌糊塗,可吃肉喝酒那是行家,在場人綁一塊,不管划拳、猜數、壓手指,傻哥是贏多輸少,別人就贏得了,不贏不了人家的肚子能喝。這鬧鬧哄哄,最後連司慕賢和單勇也加入到吃喝的行列裡,除了司機沒沾酒,其他人倒都有了幾分醉意,半路又添了幾件啤酒,直喝到月上枝頭才省得還要趕回市裡。
送走了幾位老師,送回了單叔,又把喝得東倒西歪的雷大鵬架回牀上,這貨頭沒捱到枕頭早打上呼嚕了,班長也不好這口,喝得頭暈眼花,和雷大鵬睡到了一起。單勇回頭叫着司慕賢收拾東西呢,嘿喲,這才發現司慕賢和劉翠雲都不見了,本來想找的,不過又想這文青賢弟沒準趁着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藉着酒勁賞花觀色去了,打擾不得。於是又像往常一樣剩下他自個收拾着殘局。
哦,還有一個人,王華婷,幫着單勇擦桌子,一會兒單勇搬回了教室,回頭又幫着把東西收拾回廚房,雖然記憶中如何地威猛,不過幹這些活和王華婷相比,單勇倒更像個細心的小媳婦了,一切收拾得乾乾淨淨、利利索索,一伸懶腰時,這才發現,王華婷站在廚房門口,直勾勾地看了他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