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攤開竹簡,示意已經在他面前打量了許久的鬼魂坐下。那鬼魂落座,卻還是看着白衣,眼中的目光有些詫異。白衣並不驚訝眼前鬼魂的反應,畢竟他不是第一個這樣看着自己的鬼魂了。白衣蘸了些筆墨,不以爲然的笑笑,“鬼魂,這人間與陰間自是有着不同。人世間滄海桑田,改朝換代。而這裡,卻是永遠都不會改變。你我來自不同的朝代,着裝自然有差別。這一點,從你見到黑白無常的那一刻,就應該明白了。”白衣的筆已經蘸好了墨,他提起筆,看向眼前的鬼魂,“怎麼樣鬼魂?是繼續在這裡看着我,還是把你的故事說與我聽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想要託夢給誰。”
“讓你見笑了大人。”那鬼魂終於開口,“我叫羅弋。我想託夢給秋明城秋明商會的會長,葉傅氏。”“見笑倒是不會,大概以後過往的鬼魂看着我都會有些奇怪,我也都要把剛纔的話再重複一遍。”白衣有一搭無一搭的說着,在竹簡上寫下羅弋的名字。只是聽着羅弋提到的想要託夢的人是個女子,白衣不禁停下筆,饒有興致的自語了一句,“商會的會長,倒是少有女子。”“她,她是個很了不起的人。遺憾的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只覺得她實在麻煩......不過那個時候,她愛笑。特別,特別愛笑,又傻傻的......”羅弋提到那女子的時候,眼中和嘴角邊皆是溢不住的笑意......
“娘,我回來了。”羅弋像往常一樣,在碼頭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家跟母親一起吃晚飯。只不過,羅弋沒有想到,再平常不過的一天,來給他開門不是自己的母親,反而是一位穿着富貴的陌生女孩兒。“你回來啦!”女孩兒很熱情的開門迎上來,羅弋一驚,後退幾步看了看門口四周,確定自己沒有走錯,纔開口,“你是誰?”“我叫琉宵,是來投奔你的。”琉宵很利落的回答,臉上的笑熱情洋溢。
“阿弋,怎麼還在門口站着,快跟小姐進來。門外多冷啊,小姐會凍着的。”羅弋還愣在門口的時候,羅母突然上前,將羅弋拉進門。羅弋還是沒回過神兒,冷冷的看了一眼琉宵徑直走到羅母身邊,“娘,你認識她?”“當然認識!小時候奶孃待我可好了!”羅母還未開口,琉宵便熱情的搶先給了羅弋答案。羅弋全當沒聽見琉宵的話,繼續問母親,“娘,她來咱們家做什麼,我們可招待不起這樣的大小姐。”“我不用你們特別招待。”琉宵再一次熱情的搶先回答了羅弋的話,她看看忍不住笑出來的羅母,上前一步,對着羅弋燦爛的笑,“你們收留我我已經很感謝了,我是來逃婚的,不求什麼特別招待。”
“琉宵的爺爺是前清的親王,後來大清沒了,琉宵便跟着家裡人改了漢姓。琉宵的爹迷上了鴉片,家裡的東西也敗送變賣了不少。不過,憑藉着老親王在世時攢下的家業,用我孃的話說,大概,幾輩子也敗不完吧。”羅弋的眼睛裡總是帶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慼,可是隻要提到“琉宵”這個名字,他嘴角邊的笑容總是能讓人忘記了他眼中的悲慼......
“娘!我們不可以讓她住在家裡。你身體不好,我不想你再操勞,那個大小姐讓人伺候慣了,難道還要你來伺候她嗎!”羅弋一聽母親要讓琉宵在自己家住下很是反對。“阿弋啊,你誤會了小姐了。她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只是沒有地方去,咱們就暫時收留她幾天。現在天氣這麼冷,你讓她一個女孩子去哪裡呀。”羅母早就猜到了兒子會反對,把他叫到房間裡單獨說這件事就是怕他當着琉宵的面拒絕會讓琉宵感到難堪。羅母放輕了語氣,“阿弋,小姐也挺可憐的。夫人生下她就去了,後來老爺染上了洋鬼子的鴉片,家裡的東西也都賣了不少......雖說老親王在世時留下的東西幾輩子也敗不完,可是那鴉片就是個無底洞啊!如今,老爺要讓小姐跟城南的葉家結親......”
羅母說着,偷偷的看了一下羅弋的臉,見他的臉色沒有剛纔那麼陰沉,便又接着說道,“全城的人誰不知道,葉家雖然有錢,可已故的葉家老爺是前清太監葉公公的養子,就因爲這個葉家的名聲總是難聽的。更何況那葉少爺天生就是一顆病心,郎中們都說他活不過三十歲。這不是明擺着,傅老爺要拿小姐去換鴉片錢嗎!琉宵才十六歲啊,阿弋你說說,這葉家邪氣這麼重,她......”“好了好了娘,你不用說了。她,是挺可憐的......我不說什麼了不就是了。”羅弋打斷了母親的話,表示默認。
“好香啊奶孃!”琉宵看着桌子上熱氣騰騰的面,滿臉幸福的笑。“小姐餓了吧,奶孃家偏遠,要你找了這麼久,你肯定餓壞了。快吃快吃!”羅母看着琉宵自己也很是開心,迫不及待的將麪碗向着琉宵又推的更近了些。“嗯!謝謝奶孃!”琉宵很是高興的拿起筷子,夾起麪條正要吃的時候,她的餘光驀地瞥見羅弋此時正面無表情的看着自己。琉宵怯怯的放下筷子,似乎在等着羅弋開口說些什麼。羅弋的目光薄薄的劃過琉宵的眼睛,拿起桌上的筷子遞給羅母,“娘,你先吃。”“這有什麼關係,小姐餓了小姐先吃。”羅母放下筷子,又將琉宵的碗向她推了推,“小姐你別理他,快吃吧。”琉宵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羅弋,微笑着對羅母說道:“奶孃,你是長輩。長輩還沒動,我怎麼可以先吃。對不起奶孃,我剛纔太着急了。”“哈........”羅母沒忍住笑了出來,“小姐,小時候你可是個混世小魔王啊。如今怎麼阿弋一個眼神就怕了,你啊,還真聽他的。”說着,羅母拿起筷子,“吃吧,我們一起吃。”
看着琉宵狼吞虎嚥是真的餓極了的樣子,羅弋無奈的搖了搖頭,“吃相真是比麻三還難看。”“阿弋哥誰是麻三?”琉宵放下碗笑着看向羅弋。羅弋一愣,本是小聲的自語沒想過會被琉宵聽到,此刻他像是背後講究別人突然被發現的孩子,臉上一紅有些害羞,卻又強忍着不想失了風度。“誰也不是。”看着琉宵笑羅弋的臉有些脹紅,他迅速的低下頭,“一個討厭鬼而已。”
“原來,我像討厭鬼啊。”琉宵有些失望的垂下頭,不過,片刻之後她便又擡起頭,笑着再次看向羅弋,“阿弋哥,我可以再吃一碗嗎?我......”琉宵的話還沒說完,肚子又咕咕的響了起來。琉宵笑的有些尷尬,“原來,我是想絕食讓我爹退婚來着。所以,是餓着肚子逃出來投奔奶孃的......真是對不起......”“不嫌棄的話吃我這碗吧。”羅弋將自己吃了沒幾口的面折進了琉宵的碗裡,“當然,你要是嫌棄也沒有多餘的了,我們家比不得你們家。”“謝謝。”琉宵端起麪碗,卻又猶豫了。
“你嫌棄?”羅弋低下頭,將面前裝着鹹菜的碟子推向琉宵,“要是吃不下去就吃這個吧。”“我不是嫌棄你阿弋哥,你和奶孃不嫌棄我我已經很開心了......”琉宵放下手中的碗,推向羅弋,“奶孃說,你在碼頭搬東西,很辛苦的。若是我吃了,你也會餓的。”“我......”羅弋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將琉宵放下的碗又推回到琉宵面前,“我不餓,你吃吧。”羅弋站起身,看向母親,“娘,你們吃吧。我吃飽了。”話罷,羅弋便有些匆忙,又有些慌亂的離開了。
琉宵看着羅弋匆匆忙忙的走了,十分好奇的看向羅母,“奶孃,阿弋哥怎麼了?他也沒吃幾口就飽了?”“沒什麼,被羞臊的飽了。”羅母雲淡風輕的應了一聲,加了點鹹菜放進琉宵的碗裡,“吃吧小姐。”“什麼飽了?”琉宵似乎還未從羅母的回答裡反應過來,呆呆的看着羅母,不過,見羅母只是笑而不語,琉宵也就不再繼續追問,心滿意足的吃起了第二碗......
“羅弋,一下子扛這麼多袋貨,你不怕被壓死嗎?”趙飛看着羅弋肩上扛了比以往要多出幾袋的貨很是驚訝。趙飛是羅弋在碼頭上一起做工的朋友,看着羅弋如此的反常,一方面訝異的很,另一方面又很擔心他的身體會吃不消。“沒什麼,家裡最近來了個能吃的親戚,不多賺點工錢怕養活不了她。”羅弋淡聲的應了一句,扛着重重的貨袋徑直向前,雖然步子不似平常輕快,卻依舊穩當。
“阿弋哥你回來啦。”琉宵笑意盈盈的開門迎接羅弋。“嗯。”羅弋應了一聲,進門之後又淡淡的問了一句,“餓了吧?”“沒有,我在跟你娘學本事,一點兒都不覺得餓!”琉宵興高采烈的跟上去,跟在羅弋的身後往屋子裡走。“學本事,你能學什麼本事?”羅弋突然停下腳步,好奇的看向琉宵。“就是!就是那個......”琉宵欲言又止,仍是笑,“等我學成了再告訴你。”“哦,也是。”羅弋點了點頭,打量着琉宵,“現在就說出來,到時候學不成會更丟臉。”話罷,羅弋趁着琉宵還未反應過來便快速的走進屋子,嘴角邊,不經意的浮上一抹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笑。
羅母收拾好東西,正好看見羅弋走進屋子。正要上前去迎的時候,突然深感不適慢慢的蹲了下去。“娘,你沒事吧!”羅弋忙上前,扶住母親。“沒事的,可能是天氣越來越冷了,腿腳也越來越不聽使喚了。”羅母一邊安慰羅弋一邊叮囑他,“阿弋,娘去躺一會兒。你去做飯吧,小姐一定餓了。”“嗯。”羅弋應了一聲,小心翼翼的扶着母親起身......
羅弋如此安靜,毫無反駁的應允倒是羅母沒有想到的。她知道兒子擔心自己的身體,應允下是肯定的,只不過,竟然一句“嘮叨”都沒有。她的兒子,到底還是心軟。羅母這樣想着,不禁露出了笑意。此時,琉宵走進來,看見羅母被羅弋扶着便急切的上前,“奶孃你怎麼了!病了嗎!”“小姐別擔心,人老了,腿腳有些小毛病很正常。”羅母安撫着琉宵,緩緩的坐下來,“小姐,你跟阿弋去吧,讓他做飯給你吃。奶孃有些累了,想躺一會兒,你們先去吃吧。”
“可是奶孃......”琉宵還是不放心羅母,正想勸說着她一起吃飯,可話還沒說完,羅弋突然將她拉到自己身邊,“我娘累了,別吵她。你跟我過來,我做吃的給你。”“哦。”琉宵十分乖巧的答應,怕吵到羅母也不敢再接着勸說。只是,在她答應的同時,琉宵也開始好奇,自己怎麼會這麼聽羅弋的話。無論他說什麼,自己都會乖乖的答應,大概,是他的眼神總是兇巴巴的,自己有些怕他吧......
羅弋叮囑琉宵在竈臺邊的木桌旁坐好,自己便開始忙活着生火做飯。琉宵看着羅弋一個人忙活的樣子,又想到羅母剛纔憔悴的臉色,心中很是愧疚,“對不起,可能是我今天都纏着奶孃學本事。奶孃累着了,纔會不舒服......”琉宵怯怯的看着羅弋,心裡想着,就算羅弋責備自己也是應該的,奶孃會不舒服都是因爲自己。
如琉宵所想,羅弋的確沒什麼表情的朝自己走過來。不過,卻又不如琉宵所想,羅弋只是將筷子放在她的面前,淡聲的說,“餓了吧,飯很快就好。”羅弋轉過身,向着竈臺走過去,只是他的肩膀驀地一陣強烈的痠痛,羅弋下意識的停頓了一下,低下頭隨意的揉了揉肩。擡起頭的時候琉宵已經擋在了自己面前,“你也很累是不是。”說着,琉宵突然拉住羅弋的手,“你教我做飯好不好?學會了做飯以後我也可以幫忙!”
“只要,只要放進去就好嗎?鍋裡的熱水會不會突然濺起來......我會被燙死嗎?”琉宵拿着一綹麪條手掌懸在半空,一直顫抖着。看着琉宵的樣子羅弋有些哭笑不得,“放心吧,你不會被燙死。只要放進去就好。”“嗯。”琉宵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其事”的將手上的面放進水裡。閉着眼靜默了一下才敢睜開眼睛,眼前的情景令她激動不已的抓住身旁正在切菜的羅弋的胳膊,“阿弋哥我真是太厲害了!我會做麪條了!”
羅弋無奈的忍着笑搬開琉宵抓着自己手臂的手,直視着她的眼睛,“你這才學到了多少。要會擀麪條,煮麪條,而且端出來的面要味道也很好才叫真正的會做麪條了。”“知道了阿弋哥!我會很認真的學的!”琉宵的笑容裡自信滿滿。她向前湊了幾步,看着羅弋已經切好的菜,若有所思的問,“阿弋哥,上次吃奶孃做的面我已經覺得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面了,看你的陣仗,感覺會比奶孃做的還好吃。”“我做的面是整個秋明城最好吃的。”羅弋的語氣雖然仍是平淡,但仍是藏不住嘴角邊似有似無的,透着驕傲和暗暗歡喜的笑,“等我以後老了,或是不再爲賺錢發愁的時候,就開一家麪館。那時,我的麪館一定是秋明城最紅火的麪館。”“等以後老了......”琉宵臉上的笑漸漸的消失了,眼中原本清澈的光也慢慢的變暗,滲出一股濃濃的悲傷。不過緊接着,琉宵很快便又笑了,“到時候不只是秋明城,阿弋哥的麪館一定是全天下最好吃的麪館!”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臉上失了笑。我看見了,卻也還是假裝着沒有看見。我不知道是我說錯了些什麼,心中有些不知所措。不過,比起不知所措,我更不想讓她察覺我發現了她的失落。”羅弋的眼中閃過一絲悵然若失,看向白衣,“大人,或許那時,是我做錯了......”“做錯什麼?”白衣反問。白衣的問題讓羅弋有些恍惚,“許是錯在......哈。”羅弋沒能答出白衣的問題,只是垂下頭,悲慼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