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夢境,也許,這只是一個夢境。
彼時。燦爛的午後,陽光暖暖地爬在後背上,像是一個調皮的小孩正在背後跟你躲貓貓,而面前那些搖晃的樹影呢,就像這小孩的笑顏,斑斑駁駁地蕩灑在眼前,悉悉窣窣的,發出一種無聲的閃爍的信號。
此時。黑暗的世界裡,落滿了冰冷的雨。停靠在牆邊的林一言終於在長長地喘了一口氣之後,腳底一下子發軟失力地滑坐到了地上。
儘管眼前什麼都看不見,但是,卻仍是能夠清晰地感受到眼眶裡的那股溼潤,但是他,不想承認這溼潤,是眼淚。
彼時。每天清晨,站在相隔15米遠的各自家的陽臺上刷牙洗臉,因爲要練琴而早就起來的林一言,每天的這個時候,就會看到方未耶頂着一頭雞窩一樣的頭髮打着哈欠被她媽媽催促着趕出來,嘟着嘴巴漫不經心地擠着牙膏,然後閉着眼睛把牙刷伸進嘴裡一陣亂捅。呵呵呵,每次看到這樣的方未耶,林一言就會開始想笑,於是笑啊笑啊,一整天的心情便會像這初晨的陽光一樣溫暖燦爛開來。
即使到了現在,林一言,也依舊難以忘懷方未耶那時的那張臉。儘管是一副惺忪欲睡的表情,儘管是頭髮散亂不施粉黛,卻,代表了她最爲純真的一個年代,如此的質樸無華,如此的彌足珍貴,因爲,不着任何一絲造作之痕。
彼時。他們一同上學,一同放學,說任何想說的話,做任何想做的事,如此平凡而又普通的感受,就像每日呼吸的空氣一般,令人安心,卻又不放在心上。
此時。他們住在一起。
但他,已經看不到,那個每天清晨都要被她媽媽推着搡着一臉不情願地站在陽臺上刷牙的頂着雞窩頭的方未耶。
是他看不見,還是這個世界,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世界……
胸口一陣一陣地抽痛着,伴隨着沉重的呼吸,這疼痛,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一般,無限地放大,放大,最後漸漸地變成了一團深重的黑,將他整個吸了進去,一口吞噬掉。
他重重地悶哼着,兩隻手都抓在了胸口上,幾乎快要將整個衣領都撕扯開來,呼吸非常困難,鼻腔的空間顯然已經不夠,於是他只能張圓了嘴幫助呼吸,冰涼的雨,因此也就成片地灌入了他的口裡,瞬間就連他呼出的白氣都凍結成了冰霧。
疼痛,窒息,全身無力,這樣的感受,幾乎日日相隨,絕望到令人想死。
“一言,一言,我怕!”
最後清晰的一眼,是方未耶那雙驚恐的眼睛,巨大的黝黑的瞳仁裡滲滿了向他呼救的求助淚光。
只爲了這個,他沒有去選擇死。
即使身上痛到沒有一處是平靜的,即使同樣的絕望也早已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血肉他的骨髓,但他,還是選擇了,抱住了方未耶,將他壓進了自己那也許早已破敗不堪的胸膛裡。
大火,燒盡了一切。
但好在,他的未耶,還是完好無損,最起碼,在他能看見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眼中,他確定他看到的,是一個完好無損的方未耶,因爲她,只有她,逃過了那場劫難。
此時。地上,好涼。
冰涼徹骨的寒意讓他全身打起冷戰。
不行,他得起來,不能躺在這裡,不然一定會死。
他已不能再見方未耶爲他擔驚受怕的樣子。
雖然因爲是青梅竹馬,方未耶從小便知道林一言是一個有心臟病的小孩,但林一言的每一次發病都還是會嚇到她,不管是輕的還是重的,即使只是因爲有些小小的心悸,而面色發青地撫了撫胸口,都會令她大驚失色淚泫於際。
他最見不得這個。
而他現在,是見不到這個。
想到這裡,林一言歪過頭去,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後拼盡全力地提了一口氣,撐着牆站了起來。
眼前一陣頭暈眼花,身上被那些人踢過的地方也在一陣陣地隱痛,但是這些,都仍比不上胸口裡的那顆破心臟令他更痛楚。
懷裡有藥,但現在,還不是吃藥的時候。
他低頭咳了兩聲,再次用右手用力地在胸口上重重地按了兩下,然後就強撐起身體向前摸索而去。
沿着牆,一步一步向前艱難地行進,腳底下坑坑窪窪,有好幾次都一腳踩進了水坑裡,濺得腳踝處一陣心驚的寒涼。看來今天回去之後就得趕緊先把身上這條褲子給換下來洗乾淨,不然的話,未耶又要來問了。
不過想想看,還好剛剛那夥人,只是在原地打了他,不然的話,估計他現在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而那樣的話,天知道未耶會有怎樣的反應。
冰冷的街道,安靜到要死,只有風聲,割裂一般在耳邊呼吼着掠過,吹得額頭一陣一陣刺痛。
摸着牆頭,轉彎。
突然而至的一道模糊黯淡的光,伴隨着一道刺耳的剎車聲,一股帶着汽油味的熱浪迎面襲來,頓時令他立在了原地。
“喂!你瞎的嗎?找死啊你!”
他立在原地,被這句帶着滿腔怒火的痛喝弄到呼吸頓止。
彼時。他在醫院裡,護士正在輕輕地解開那道蒙在他眼睛上的紗布,耳邊輕聲傳來方未耶那充滿期待的卻又緊張到不行的急促的呼吸聲,然後,紗布,一圈,一圈地解開,他的心,也在跟着一圈,一圈地,打着未知的轉轉。
他以爲,這層被厚重的紗布所包裹住的黑暗世界終究又會明亮起來……
可結果,他卻再也看不見方未耶那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
彼時的彼時,他坐在舞臺的琴凳上激情澎湃地彈奏着“月光”,而臺底下的方未耶,則揚着她那一張小小的臉,圓睜着雙眼緊緊地盯着他看,她的眼神始終清亮閃耀,閃爍着只爲他一個人閃亮的崇拜之光,嘴角含滿笑意。
彼時,她當他是神,是從天而降的王子,是上天派來守護她的天使。
而此時,他只是一個連家都快要走不回去的廢人,一個,瞎子!
他訥訥地往後退了兩步。
汽車帶着熱氣風一樣地從他的身邊急駛而過,輪胎碾壓過水坑,嘩啦嘩啦地擊起一整片水花,即使林一言是個瞎子他什麼都看不見,但也能清楚地感知身上遍佈而上的水意。
他終究還是提起嘴角暗自冷笑了三聲。
“呃……”心口一陣抽緊,這一下的力道很猛,頓時令他全身抽搐了一下,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腰,開始拼盡全力地努力喘息,而右手,在撫上心口的時候,輕輕地碰觸到了胸口處衣袋裡鼓起的一個藥瓶。
可是他還是咬了咬牙向前繼續邁動步子。
那藥很貴。儘管方未耶從來都跟他說讓他千萬別擔心錢的問題,說是以她目前的工資養活他們兩人根本就沒問題。但他怎可能會不知現狀?不然,他也不會擔着會被方未耶責罵的危險還偷偷去找了推拿店的工作。是的,他當不了天使了,但最起碼,他不要做一個累贅。
好冷……而且心也痛得快要炸開了,未耶,未耶,你在哪裡,你現在,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