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琉的手已經變得冷掉, 他的手軟得一點骨頭也沒有,李肖臣捏在手裡好像捏了一團溼抹布一樣。
過了一會,宋琉把手從李肖臣的手裡抽出來, 說了一句“雪喬怎麼還沒來?我去找他”, 就越過宋凌走掉了。
李肖臣看看依舊立在燈光下面的宋凌——他的五官精緻柔和, 保養得極好, 加上性格隨意淡泊, 平時看起來最多二十七八的樣子。可是這會兒,他忽然在宋凌臉上找到一份超越年齡的滄桑和落寞。
“老闆……”他輕輕叫了一句,不明不白的青白色燈光讓他忽然變得有些昏昏沉沉。
宋凌看着他, 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憂傷得讓李肖臣心碎。
“我去看看他。”李肖臣說。
剛想走, 宋凌卻輕輕拉住了他。
“不, 肖臣, ”他說,“讓我自己來。”說着即欲轉身離去。
李肖臣看着他的背影, 猶豫了一下,還是張口叫住了他。
“老闆,”他說,“你不要怪我多嘴……”
李肖臣遲疑着,躊躇着, 慢吞吞地說道:“琉這個人……有時候, 他只是……只是想聽你說出來而已……”
宋凌轉回身, 看着李肖臣笑了笑, 他的笑好像月華一般的皎潔明亮, 在夜色裡熠熠生輝。
他笑了笑之後沒有說話,李肖臣正在納悶, 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話讓宋凌生氣了,沒想到宋凌上前兩步,輕輕摸了摸李肖臣的頭,好像慈愛的兄長那樣。
“你也長大了啊,肖臣。”宋凌說。
李肖臣臉紅了一下——畢竟讓一個自己一直崇拜、將之視爲奮鬥目標的人誇獎,是一件很得意,同時也很不好意思的事。
宋凌說完這句,扭頭去看球場裡還在和樊虞打球的祁雲月。祁雲月很認真地在和樊虞對陣,你來我往打得相當激烈。
宋凌笑笑,說:“小虞可是個天才兒童啊,從小玩什麼都好。你的那個小月月能跟他打得平分秋色,還真是不容易。”
“小月月”——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稱呼祁雲月,讓李肖臣覺得又意外又好笑。要是讓那個一向穩重又喜歡裝老成的祁雲月知道有人這麼叫他,一定會氣得吐血三升而亡!
想到這些,李肖臣忍不住便“噗”地笑了出來。
看到他笑,宋凌似乎鬆了一口氣,說:“你也是啊,肖臣。不要因爲大家都是聰明人,以爲有些話不說,彼此心裡知道就好……有時候,一些明明知道的話,說出來,他會很開心,也會更加愛你的。”
李肖臣呆了一下,忽然發現,自己剛纔對宋凌說的那句話,他完全知道。他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自己透徹比自己深刻——既然如此,他又什麼不對宋琉說清楚呢?
宋凌好像看出他在想什麼,又是淺淺一笑,說:“你說我,可你自己又何嘗做到?我也一樣。”
說完這些,他又回身,慢悠悠地走進了黑暗裡。
李肖臣愣了一會兒,回味着宋凌剛纔的一番話,想了片刻,似乎想明白了什麼。再次回頭去看球場的時候,只覺得那一片白色燈光下的場地,變得明媚而無比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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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小時前。
宋琉坐在海邊別墅三樓的主人房裡,正對着電腦發呆。
“琉,”宋凌的聲音從浴室傳出來,“好了沒有?好了就快來呀。”
宋琉一驚,回過神來,立即“哦”了一聲,“哦”完之後說:“你先泡着,我這兒還要點時間,網有點慢,Google Map調不出來。”
宋凌有點老大不情願地抱怨:“肖臣也真是的,有什麼事那麼重要,自己不動手,反而要讓你給他的秘書發地圖……快點,我等你呀!”
宋琉往浴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頭繼續盯着屏幕。
屏幕顯示的畫面停留在一封郵件上,是他剛纔打算開自己郵箱的時候不小心開錯的、宋凌的郵件。他們兩個用不同的郵箱,密碼卻是同一個——宋琉的英文名加生日。
電腦是宋凌的,默認的郵箱登陸名自然也是宋凌,宋琉忘記改用戶名而直接輸了密碼,於是陰錯陽差地打開了宋凌的郵箱。
收件日期是昨天,郵件標題是“Re: Invitation”(回覆:邀請信),信裡用謙恭的態度和溫和的語氣婉拒了宋凌邀請自己回到宋氏、擔任北美地區總監的要求,並表示很滿意自己目前在國際糧油組織的工作,短期內沒有跳槽的打算。另外謝謝宋凌的關心等等。
很平常的一封信,卻因爲落款的名字讓屏幕前的宋琉心驚肉跳。
——襄藍。
一個在宋琉眼裡,噩夢一樣的名字。
十一年前,如果沒有這個名字主人的出現,他就不會逃到遙遠的歐洲,逃開宋凌的懷抱。
其實那個時候,他只不過是想聽宋凌說一句“不要走”。可宋凌最終是沒有說,默默地把他送上了飛機。
在當時十四歲的宋琉眼裡,這就是宋凌選擇襄藍最直接的憑證。於是強顏歡笑地走上舷梯,卻在飛機起飛後哭得一塌糊塗。
他以爲宋凌做出了選擇,卻從來沒有單刀直入地問過他真實的想法。
八年後,當他意識到自己無法離開宋凌,無法捨棄那個雍容而迷離的笑容的時候,他又回來,用盡一切手段讓襄藍被董事局除名。宋凌無奈之下接受了襄藍的辭職。襄藍從此遠走他方,杳無音信。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足足兩年多,離襄藍離開,已有整整兩年三個月零九天。他以爲這個人早就走出了他們的生活,早就已經消失。沒想到,他和宋凌居然一直保持着聯繫。
心堵在喉嚨口,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節奏迅猛地敲擊着喉結,太陽穴一突一突,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鼠標,宋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右上角的紅叉叉,點下。
映入眼簾的是“已收郵件”裡齊刷刷的一排、來自襄藍的郵件。
兩年多來,襄藍跟着國際糧油組織走了很多地方,其中大多是非洲的一些掙扎在貧困線上的國家。他們評估每個國家對糧食的需求,從而進行支援和無償供給。
每到一個地方襄藍幾乎都會發一封信回來,描述當地的風景和風土人情,有時候會提到一些工作的情況。他的文字很美好,洋洋灑灑的數千字也能讀得平靜而舒心。偶爾還會附上一兩張照片,拍的基本都是當地的兒童,瘦骨嶙峋的身體和飽含期待的眼睛,叫人看了心生憐惜。其中還有一些他自己和孩子們的合影。即便在非洲腹地環境最惡劣的地方,他也是一如既往的美麗,初雪一樣的笑容在一望無垠的沙漠盡頭展開,灼熱陽光下閃動着令人驚心動魄的美好。
宋琉看着那張照片,眼淚就掉下來了,空氣裡的氧份缺失,讓他呼吸困難。
“琉,好了沒有?”宋凌在浴室裡催。
宋琉回頭對着空無一人的空氣強笑了一下,說:“我不洗了,下面蛋糕來了,我去看看。”
說着擦乾淨眼淚,匆匆關了宋凌的郵箱,做好李肖臣拜託自己的事,起身下樓。
兩分鐘後,從浴缸裡出來的宋凌毫不意外地在電腦瀏覽歷史裡看到了那一排打開的來自襄藍的郵件。
他看着窗外的海浪,輕輕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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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小時後。
李肖臣和祁雲月手牽着手走在海灘上,周圍是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一層一層接上來。整個空氣裡都是潮水的味道,鹹鹹的,聞起來有些精神。月亮已經攀到西邊去了,銀白的光芒愈發的刺眼。
剛纔時鐘敲過十二點的時候,他們所有人又聚集到草坪上,倒數——也不知道誰想出來的主意,在一個什麼都不是的日子裡倒數。
其實說穿了,每一天都什麼也不是,過年、過節、過什麼都好,除了給商家更多的機會撈錢之外,有什麼特別嗎?
沒有特別,所以每一天都可以倒數。
倒數的時候李肖臣在人羣裡找了一圈,沒有找到宋琉,倒是看到宋凌在三樓陽臺上瞧着他們,背光的臉上看不清楚什麼表情。
他捉了好幾個人詢問宋琉的下落,最後朱小萌告訴他,宋琉想起來明天有個公開課的講義忘記準備,說他先回去了。
李肖臣“屁”了一句,說,明天星期六,他上個鬼公開課。說完又想起來問,他又不會開車,大半夜他一個人怎麼回去?
朱小萌說,小虞送他回去的。
李肖臣看看坐在角落裡獨自喝着果汁的柯雪喬,頓時有點火冒三丈。
然後,倒數就到了“一”,所有人都歡呼起來,朱小萌也和他們一樣,縱情地歡呼歡呼歡呼。人羣中有個穿紅色長裙的女孩子跳起舞來,轉着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她轉得太快以至於李肖臣一時無法分辨出是哪個同事。大家都退後了一點,歡叫着,有人在打呼哨。紅裙子的女孩晃着柔軟的腰肢從每一個人面前掠過,每一個人都爲她喝彩。她轉啊轉啊轉,一圈一圈又一圈,轉個不停,帶起了一陣獵獵紅風,吹落李肖臣心底的悲傷,吹落一地。
他身體裡乾熱地作痛——火紅的打着圈子的痛,就好像剛剛做完扁桃體手術那樣。然而他心裡正在憤怒和彷徨的東西,卻比扁桃體要重要得多,重要幾千幾萬幾億倍——太重要了,他都沒有辦法說清楚。
他回頭眼巴巴望着始終站在自己身後的祁雲月。祁雲月微微低下頭,在他耳邊說:“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
頓一頓,他又湊近來,柔聲說:“宋琉和宋先生的事,我也知道了。”
李肖臣頭一低,掉了一滴眼淚在地上。
隨後自然是放焰火。先是在草坪上放,幾分鐘後,海灘上也開始放,放了足足半個小時。大家看得心滿意足,驚叫連連。看完之後再次散去,各玩各的下半場。
祁雲月拖了李肖臣從鬧哄哄的別墅裡出來,手挽手沿着海岸一路走。四周已經很安靜了,剛纔的熱氣和喧鬧被他們扔在很遠很遠的身後,可是鼻子旁邊似乎還縈繞着焰火和鞭炮的殘香。路燈在老遠老高的地方,燈光把地上的影子拉得無限長。
“雲月,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我一直沒有跟你說。”李肖臣看着自己長長的影子,說。
祁雲月不響。
“你讓我不要說,可我想了很久,我覺得還是要說。”李肖臣在一盞路燈下停住了,有一隻很大的飛蛾,正在繞着那盞白色的燈飛來飛去。
“看到今天老闆和琉那樣子,更讓我覺得,很多話,是非說不可的。”想到那兩個人,李肖臣心裡又開始難受了,“有時候我真恨不得衝上去替他們把話說掉,說個清楚拉倒……可我又明白,我不是他們。這些事情,除了他們自己之外,誰說也沒用。”
祁雲月握了他的手,目光實實在在地定在他身上。
“所以我自己……我想,我應該對你說出來。”李肖臣也望定了祁雲月。
“嗯,我在聽。”祁雲月說。
李肖臣吸了一口氣,看着祁雲月,祁雲月的表情是溫柔的鼓勵和縱容——在他心底深處,好像養着一隻金鈴子,一直悄悄潛伏在那裡,不響。此一刻,突然感到異常溫暖,就嘹亮地叫響了。
“祁雲月,我愛你。”李肖臣說。
祁雲月笑了。一個李肖臣這輩子看到過最美好最完整的笑容,在他臉上完全展開,李肖臣看着幾乎呆掉了。
“我也愛你,李肖臣。”祁雲月說。
然後他們在路燈下接吻了。彼此都是生命中第一次接吻,有點輕、有點生澀,卻意外的在心底灌滿了醇厚的芳香。吻完之後兩個人都一點不太好意思,祁雲月很難得的臉紅了。
李肖臣笑笑,說,走吧。
祁雲月點頭,乖乖跟着他走。
走了兩步,又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又吻了一次。這次吻完,祁雲月沒有臉紅,也沒有放手,而是牢牢把李肖臣抱在懷裡。
兩顆跳得很快的心緊緊貼在一起,明明跳得那麼快,卻好像找到了同一個節奏。
祁雲月再一次在他耳邊說:“我愛你,肖臣。”
李肖臣說:“嗯。”
祁雲月又說:“放心,宋先生他們的事,一定會解決的。這一次,宋琉跑不了。相信我的直覺。”
李肖臣又說:“嗯。”說完他就笑了。
那一個晚上,月亮也在,星星有一點,天上一大朵一大朵的雲,凹凹凸凸。他們在那片空空的海灘上走,想辦法使地上的影子看上去像一個人在走——兩個身體並在一起,兩雙腳走着同樣的步子,就那麼陶醉其中,自得其樂地走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