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子嘆了口氣,“要說她可憐吧,她也挺幸運的。遇到了一個對她極好的男人。那個男人不但容忍她懷上別人的孩兒,還在此地悉心照料她,甚至幫她找穩婆給她接生,這要是換了一般的男人誰能受得了。我奶奶因爲給那個女人接過生,有幸見過魔宗少主,我奶奶說,她一生還從未見過那麼美的男人,也從未見過那麼烈性的女人。這兩人若真的是一對道侶,倒也是龍鳳絕配了。可惜,那個女人所愛之人,並非魔宗少主。”
洪寧襄端起酒壺,穩穩地給逍遙子斟了一杯酒,“你還是沒有說到重點,她哪裡可憐了?”
“我奶奶在服侍那個女人坐月子的那段時間,曾經悄悄向那位少主的一個手下打聽過,才知道那個女人懷了身孕,卻被孩子的爹拋棄,而她之所以墮魔,也是爲了孩子的爹,而兩人之所以隱居在這裡,也是因爲魔宗少主失勢,兩人無處可去。”
逍遙子咂咂嘴,“最可憐的是,我奶奶給她接生之後,沒有多久,那個女人就在此地被人殺了,她的孩兒也被人搶走了。而魔宗少主從此在魔界消失,不過他在離開之前,將這座竹樓送給了我奶奶,請她守護這個地方,他還暗中派人,將整個凌霄谷封鎖,除了我奶奶的後人之外,只准凡人在此地居住,不許這裡再有修士踏進來。”
洪寧襄知道他說漏了一點,他不知道前世的她曾經背叛魔宗少主的事。看樣子柳青冥當年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竟然刻意抹去了他在魔宗失勢的原因,所以她這個女魔頭在這些凡人眼裡就一點都不可怕了,反而都認爲她是個被拋棄的可憐人。若是當年那個給她接生的穩婆,知道她背叛過柳青冥,只怕他們就不會覺得她可憐,或許應該罵她一句“活該”了。
洪寧襄苦笑了一下,仰頭又喝了一杯酒。
聽到逍遙子繼續說,“我奶奶已經過世很多年,這座竹樓從我爹傳到了我的手上,我爹孃多年前已搬離此地,所以整個凌霄谷除了我這個散修之外,這裡住着的都是凡人。直到近些年,那位魔宗少主重返魔界了,這個地方纔漸漸地熱鬧起來,也有一些修士出入了,不過有我在,斷然不會讓這裡沾上血腥殺戮。”
許是太久沒和人說起凌霄谷的傳說,逍遙子猶如竹筒倒豆子,剎不住話頭,直到面前女子突然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他才意識到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他幾步追出了竹樓,“喂!我還沒說完呢!說好的再給我一枚仙果!”
洪寧襄揮揮衣袖,隨手將玉清果扔了回來。
逍遙子縱身飛起一把接住,衝着洪寧襄背影罵道,“真是個怪人!明明是你讓我說的,都不等我說完就走。不過,今天老子不虧,發財了,發財了——”喜滋滋地轉身進屋。
出了籬笆院,眼前是一大片凌霄花田。
洪寧襄走進了花田深處,滿眼都是如火如荼的凌霄花,鋪在腳下,猶如一塊巨大的花毯,雙腳踩上去軟綿綿的。
她本就不甚酒力,又故意想要喝醉,因而踏上花毯之後,睡意席捲而來,也管不了會不會被逍遙子罵,她倒頭睡在了花海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洪寧襄迷糊之間,感覺似是有人躺在了身側。
“襄兒。”
耳畔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試圖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太睏倦,勉強撐開眼皮,醉眼朦朧地,瞧見一雙溫柔的眼正望着自己。
做夢吧?她最近怎麼老是做這樣的夢!
沒出息,居然又夢見了柳青冥。
洪寧襄閉了閉眼,逼着自己趕走這張妖禍衆生的臉,卻不料無論她怎麼努力,那張臉都不肯散去,他還往她的臉邊湊過來。
她下意識揮開他的臉,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一隻溫暖的手抓住了,她感覺他在輕撫她的頭髮。
“襄兒,爲什麼?爲什麼你變成了這個樣子?是因爲我嗎?”那個聲音帶着幾分顫抖。
“混蛋!你不是走了嗎?爲何又來招惹我?你走,你走啊!我不想看到你……”洪寧襄頭疼欲裂,她該怎樣趕走這個夢裡人。
“那我走了,你可別後悔。”柳青冥的臉漸漸模糊。
“不,不要!阿冥,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洪寧襄下意識伸出手。
突然地,她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脣上也是一熱。
唔——
她張大了眼,看到頭頂一株凌霄花在魔界淡藍色的天幕裡搖晃,那火紅的顏色晃得她眼底一片酸澀。
多希望,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至少讓她最後再看他一眼,告訴他,其實她很想他,她很捨不得他,可是她又清醒地知道,他死了,她早已失去了他。
洪寧襄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了竹樓的客房裡。
客房裡燒着炭盆,很暖和,牀榻邊一張桌子上,放着她的白色幕籬。
洪寧襄如燙到了一般,慌忙起身取了幕籬,往頭上戴,卻在這時,逍遙子掀開了厚重的棉布簾子,手裡提着一壺酒,走了進來,“別遮了!我都看到了!就知道你也和我一樣,是個白髮老怪!不過,你年紀輕輕的,怎麼把自己搞得像個老太婆一樣?受了什麼刺激?”
洪寧襄掃了他一眼,沒有計較這些扎心的話,想到那個夢境,她收起了幕籬,問道:“是誰把我送來的?還有,我睡了多久?”
逍遙子走到桌子前倒了兩杯酒,嘖嘖道,“那個人把你送來時,你醉得一塌糊塗,他給了我一塊上品靈石,讓我收留你在這裡睡一晚。”
“他人呢?”
“他把你送來就走了。”逍遙子想起那個男人的表情,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怎麼,你不認識他?我看他好像和你很熟的樣子,還以爲他今天會來接你,不過,奇怪了,這都快中午了,也沒見他來。喂喂——”
瞧見白髮女子轉身離開,他提着酒壺追了出去,“我這裡還有好酒,跟你換仙果,怎麼樣啊?”
洪寧襄哪有功夫搭理他,衝進了小院外的那片凌霄花田裡。
她放開神識四處查看,只聽風聲簌簌,花田如海浪翻涌,除了她,哪裡見得到半個人影。
突然地,右腳背上襲來一股鑽心的痛。
洪寧襄低頭看見一條花斑小蛇竄入了花田深處,而她銀白色的靴子上被蛇咬了個洞。
她在想什麼啊,昨天純粹是喝醉了在花田裡做了一場夢罷了,天地間再也沒有那個人了,她還在幻想什麼?
該死!她堂堂一個元嬰大能居然被一條蛇咬傷了!
洪寧襄飛快封閉了身周要穴,坐到了田埂邊,運氣逼毒。
“姑娘,蛇毒不是這樣治的。”
又是那一把乾淨好聽的嗓音。洪寧襄擡起頭就看到了一張放大的笑臉,是昨天凌霄酒莊裡遇見的那個紅衣男子。昨天她戴了幕籬,他並未見到她的臉,今日乍然看到她素顏白髮的樣子,紅衣男子卻面不改色,想來是她自己想多了,或許這一頭白髮只不過是自己看着礙眼罷了,別人未必多在意。
此人能夠無聲無息地靠近而不被她察覺,修爲必定遠在她之上,洪寧襄知道須得小心應對,遂不冷不熱地道:“多謝這位公子好意。我自己會治傷。”
“你確定不要我幫忙?”紅衣男子俯身,蹲在了她的身邊,“方纔那蛇可不是普通的蛇,它是吃這地下的獸血長大的,體內至少有不下三十種毒,而且你不能走出七步,否則,你會毒發身亡。”
七步蛇……他怎麼知道七步蛇?
洪寧襄微微一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這片花海,“你是說,這地下埋着獸血?”
“嗯,凌霄花需要血來養,爲了養這些花,逍遙子收集了大量獸血,用獸血來澆灌這些花。”
紅衣男子低下頭,漆黑的長髮落在了她的身側。
他深邃狹長的鳳眼逼近她,“姑娘,你臉色如此蒼白,倘若再不治療,恐有性命之危。”
“你有治蛇毒的藥?”洪寧襄直覺這人似乎有意地在接近自己,但她又實在想不出,他接近她有什麼好處,姑且先試探一番。
“區區蛇毒,對我來說,不在話下。”紅衣男子笑容燦爛。
“可我不能白讓你治傷。”洪寧襄直言道,她不能平白無故地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幫助。
“我樂意。”紅衣男子挑了挑眉,“同爲修道之人,豈有見死不救之理?救人一命,順應天道,有助於堅定自己的道心,何樂而不爲?”
“是嗎?”洪寧襄覺得這個理由勉勉強強,對他的印象稍稍改觀。
“不過,姑娘若不介意的話,可否容我提一個條件?”紅衣男子撩了撩額角垂落的一縷烏髮,瞧見她一言不發,他笑道,“別緊張,不是什麼難事。稍後我就告訴你。”
洪寧襄白了他一眼,剛剛還覺得此人尚算俠義,轉眼就開始得寸進尺了。
“姑娘不說話我就當是默許了。”紅衣男子伸手往腰帶處摸索了一番,再擡手掌心多了兩個白瓷瓶,他將藥瓶遞給了她,“這兩種藥,一種外敷,一種內服,連用三天,姑娘的毒傷即可痊癒。”
洪寧襄接過了藥瓶,咬了咬脣,對他道:“請你轉過身去。”
紅衣男子笑了笑,依言轉身背對着她,雖然身後女子沒說話,但聽到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知道她一定是脫了靴子在敷藥,他強忍住了轉身的衝動,直到她說好了,他才轉回身來,只見眼前白髮女子已經穿好了靴子,試圖站起來。
腳背上一痛,洪寧襄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被身前男子伸手扶住了。
“姑娘小心!”
“我……我沒事。”
她有些侷促不安地推開他,紅衣男子倒也沒再勉強,只是看了她一眼,突然轉過身,彎下腰,指了指自己的後背,“上來。”
“……”
洪寧襄好半天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她和他又不熟,她怎麼能讓他揹她?何況她是有夫之婦,與一個陌生男子這般親密總歸不太合適。
就在她猶豫之際,他催促道:“快點上來!方纔不是答應了我一個條件麼?讓我揹你一回,你就不欠我什麼了。”
或許他就是個俠義心腸的好人呢?洪寧襄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暫且拋開了顧慮,終是聽了他的話,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伏在了他的背上,任他將自己背了起來,往花田外走。
不知是不是不適應被陌生人揹着,洪寧襄有意保持着不和他貼得太近,即使如此,也難免碰觸到了他的身體,感覺到他的身體也似乎變得僵硬,她更加不知所措了,一張老臉暗自紅了又紅。
一路無話地走了片刻,洪寧襄開口道:“還未請教公子的姓名。”
“在下姓楊。”紅衣男子反手扣着她的腰,將她的身體往上提了提,“姑娘呢?”
“我——”洪寧襄想了想,道,“我姓洪。”
紅衣男子“哦”了一聲,問道:“我見姑娘日日來這裡喝酒,不知姑娘爲何事如此消沉?”
洪寧襄感覺手心似乎出了一層細汗,她稍稍將環住他脖子的手放開一些,“說了你也不懂,楊公子就別問了。倒是我也有件事想問楊公子。”
紅衣男子放慢了步子,柔聲道:“洪姑娘但問無妨。”
洪寧襄盯着他的後背,輕聲道;“我看你這兩天也在此地,可有見過一個長相極美的男人?他的個子和你差不多,眼睛很黑很美,也穿着紅色長袍,不過他的衣袍上繡着凌霄花。你可有見過這個人?”
紅衣男子搖頭,“不曾。”又道,“怎麼,姑娘在找他麼?”
洪寧襄原本就不抱希望的,不知爲何在聽了他的話後更加失落,她苦笑道,“可能是我的幻覺罷了。”
“幻覺?難道姑娘就是爲了那個人如此消沉麼?”
洪寧襄聽他這麼問,陡然覺得自己跟他說得太多了,看到前方就是那座竹樓,她拍了拍他的肩道,“楊公子,放我下來吧。我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就好,今日多謝楊公子了。”
紅衣男子依言輕輕將她放在了地上。
他看了眼天色,笑道:“正好我跟好友約定的時間也到了,那就送到這裡了。洪姑娘,那花田裡蛇多,下次再去可要小心着點,還有那凌霄醉後勁極大,姑娘還是少喝爲妙。”
洪寧襄“嗯”了一聲。
“保重。”紅衣男子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洪寧襄一直看到他消失在小路盡頭,方纔苦笑着搖了搖頭,回到竹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