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庭出了牢獄之後,徑直往家中去。
一路走來,半道上見了好些個鄰里的三姑六嬸,閒漢醉鬼什麼的,表面點頭問好,背後卻有不少閒言碎語落在蘇庭敏銳的耳中。
什麼盜竊,什麼賊匪,什麼不成器之類的話,算是其中較爲含蓄的了。
對於這些閒言碎語,只要不涉及表姐的,蘇庭便當作耳邊風,全然不予理會。
一路走來,回到家中,蘇庭擡起手來,猶疑良久。
他知道這次的消息,必定是落在表姐耳中。
一夜過去,表姐也不知是怎樣地擔驚受怕。
說來說去,還是有些考慮不周了。
看着這扇門,他不禁有些心虛。
他不怕表姐的怒火,就怕表姐傷心的模樣。
那可是比什麼牢獄之災,都來得教人手足無措。
考慮許久,正當蘇庭要推門之時,忽然便聽裡邊傳來了一個蒼老而又訕笑的老女人聲音。
“蘇家小姑娘,你仔細考慮一下吧。”
“你家蘇小子被人抓了,只有咱們這唐公子能撈他出來,想要救人就得考慮考慮。”
“老太婆知道,錢家和李家都有人來說過媒了,但哪裡比得上咱們唐公子?”
“錢家雖然有錢有勢,但那錢公子是個瘸子,眼睛還瞎了一半。而李家雖然家世清白,李家秀才相貌人品也還不錯,可偏偏窮困潦倒,他是沒有幫你救出蘇小子的本事的。”
“只有唐公子,家大業大,能夠跟孫家說情,讓人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讓縣衙網開一面。”
門外,蘇庭聽了這一番話,不禁爲之一怔,神色之間,滿是錯愕之色。
然而那媒婆聲音沒有停歇,仍然是不盡地念叨。
“蘇丫頭,你好好考慮,唐公子雖然面貌有些不盡人意,雖然也有了正室,但你家境也就這樣,又不是官家小姐,哪裡容得你挑挑揀揀?”
“唐家公子的妾室,要是放出風去,還不知道多少人家願意嫁過來呢?”
“你看你隔壁那家,把女兒賣去做了丫鬟,也就二十兩紋銀。老太婆前天說的那家更是寒酸,嫁個女兒還就得了八兩銀子的聘禮。”
“這世道上,窮人命賤,唐公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氣。”
媒婆的聲音,穿過木門,落在院外的蘇庭耳中。
蘇庭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在古代時候,妾室也就是個婢女,甚至比婢女還不如。
不少時候,甚至有些達官顯貴,是把妾室當作互相贈送的禮物,其地位之低下,比之於侍女奴婢,也好不了多少。
至於那唐家公子,他也有所耳聞,面貌醜陋,爲人好色,最是喜歡流連風月場所。
這樣一個人,也敢惦記他蘇家的人?
這個媒婆給這麼個貨色來說親,也是瞎了眼麼?
蘇庭滿是怒色,擡起手來,就要推開大門。
這時,又聽媒婆聲音傳來,比起先前,多了幾分強硬。
“蘇丫頭,你別仗着你長得好看,就過於傲氣。”
“以往是有不少人看你長得好,給你示好,但你要照顧那病秧子,一概拒絕,那時你還年輕,長得好看,也就罷了,可現在年過二十,可不再是小姑娘家了。”
“小姑娘可以挑挑揀揀,大姑娘可是隻能讓人家挑挑揀揀的。”
“你可記得,上次外頭都說你沾染邪氣,是個不詳的女子,還有多少人給你說媒?”
說着,媒婆嘿然笑道:“長得好看,也不見得就一定嫁得出去。”
這時,便聽蘇悅顰開口,柔聲道:“婆婆,我確實是個不詳的女子,或許也是因此,害了小庭。但嫁是不嫁,祥與不詳,是我的事,不勞婆婆費心了。”
“婆婆就是辦這些事的,怎麼能不費心?這次不費心,下次總要費心的,你也總不能一直不嫁吧?”
媒婆笑聲帶着譏諷,待說到這裡,又道:“婆婆我也不瞞你,這次廟祝鬆老,說你是心善純淨,能斂福聚氣,是個旺家女子,因此才招惹了邪氣,眼下邪氣盡除,已經無礙……現在不少人是惦記着你這丫頭,能旺夫興家,想來這幾天來你家提親的,必定也是不少,但你要知道,唐家公子,才能是你的良配。”
媒婆的聲音,帶着幾分強硬,已經有了些許逼迫的味道。
就在這時,表姐輕柔溫和的聲音,才輕輕傳來,道:“婆婆,婚嫁之事,我還不曾想過,再者說,小庭纔是家裡的男人,萬事都要等他回來,只有他才能做我的主。”
“他想回來?”早已知曉蘇庭境遇的媒婆,此刻不禁冷笑了聲,道:“你不答應唐公子,憑唐家的手段,他要回來那可不容易了。”
“婆婆這是什麼意思?”哪怕溫柔似蘇悅顰,到了此時,言及蘇庭,也不免有些語氣生冷,道:“小庭一定能回來的。”
“得,老太婆也不跟你廢嘴皮子。”媒婆嘿了一聲,說道:“你也別老是不溫不火地拒絕老太婆,要知道這個世道雖然太平,但有些人物,有錢有勢,擺平有些事情,輕而易舉,你可不要這麼敬酒不吃罰酒。你要想想,到了那個時候,生米煮成熟飯,還能怎麼辦?到時候動了強,不能讓唐公子滿意,你的地位待遇,還得低上一低。”
蘇悅顰眉宇緊蹙,原本就蒼白憔悴的面色,顯得不甚好看,愈發惹人憐惜,她眼中漸生怒色,可性子一向柔和,卻也想不出什麼惡話來,只是輕喝道:“婆婆,你還是離開罷。”
那媒婆露出嘲諷笑意,便要繼續開口。
然而就在這時,媒婆只覺背後一緊。
一個冷淡的聲音,平靜傳來。
“讓你滾,沒聽見麼?”
蘇庭單手提起她來,眼中深處,閃過一抹寒色,殺意凜冽。
昨夜出手傷人,雖然不是親手所爲,但他的魂魄意識,沉入了五行力士當中,與親自動手無異,殘存的殺念,此刻未消,這媒婆此刻恰好碰上。
殺機寒冷,令人爲之驚顫。
媒婆只覺渾身寒冷,顫抖着道:“蘇……蘇庭?”
蘇庭目光微凝,便要動手。
然而這時,表姐一聲輕呼,道了聲:“不可。”
蘇庭手上一停,嘆了一聲,旋即將媒婆推到旁邊,不再理會。
媒婆劫後餘生,喘息不定,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本該在牢裡的蘇庭,怎麼今天就能從牢裡出來?
她被蘇庭先前嚇着,一心要逃,但想起唐家公子的交代,想起報酬的豐厚,再想起如今世道太平,法紀完善,不禁稍微心安了下。
她深吸口氣,便要繼續開口,講明唐家是何等的家大業大,好讓這蘇家姐弟清醒清醒,知道什麼叫做以卵擊石。
然而,還未開口,就見蘇庭朝她露出了個微笑。
笑容燦爛,溫和可近。
媒婆只覺不寒而慄。
“婆婆,你清醒一下吧。”
蘇庭單手提起木桶,嘩啦一聲,一桶水傾瀉下來。
媒婆呆在那裡,怔怔難言。
蘇庭順手一推,把她推出門外,順手關門。
過了一下,門外傳來叫喊痛罵之聲。
忽地,蘇庭打開門來,靜靜看着對方。
媒婆頓時住口不語,轉頭匆匆便走,口中謾罵不停。
初生牛犢不怕虎,萬一這病秧子真是瘋了要打人,該怎麼辦?
轉念一想,她又不禁暗罵,臥病多年的病秧子,怎麼這麼有力氣?
……
“下次打斷你的狗腿!”
趕跑了媒婆,蘇庭才吐出口氣,轉過身來。
蘇悅顰站在那兒,眼神明亮,清靜而純淨,正靜靜看着蘇庭。
那雙眼眸,充滿了擔心、憂慮、害怕、惶然、不安等等情緒,然而到了此刻,都化成了歡喜。
歡喜的情緒,讓她眼中,逐漸泛起晶瑩光澤。
她捂着口,在一瞬間,淚流滿面。
“姐……”
蘇庭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原本想着的萬般解釋說法,到這一刻,盡數煙消雲散。
面對這道目光,他只覺比當夜上人陰神的壓迫,更爲沉重。
那一夜上人陰神帶來的是壓迫。
而這一次,他感受到的是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