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你知道這是啥嗎?剛纔在辦公室, 聽學生聊到。”
“校園論壇……”胡樂歆皺着眉頭仔細想了想,“啊,那給匿名的網頁啊, 知道知道, 當初去參加比賽的學生裡, 有幾個就是我教的。這個論壇怎麼了?”
“聽學生說, 論壇上好像有什麼關於這個案件的帖子, 和主流輿論走向不大一樣。”苗韺說。
“是嗎?那我啥時候去瞅瞅。不過,還真的有不同的聲音吶,”說到這兒, 胡樂歆又嘆了口氣,“我是他同事, 我也清楚朱老師也不是網上寫的那樣的人。但就算我去網上發出別的聲音, 得到的也只是羣起而攻之後被淹沒。哎, 輿論這東西。我們現在連自己夠快保不住了,網上已經一個地圖炮, 把班上的所有任課老師都圈進去了。”胡樂歆對苗韺所指的“不同走向”有了些誤解。
“嗯……”苗韺也沒打算多說。
“雖然這地圖炮應該也不至於波及到宿管上,但還是建議你找找別的工作。”
這是和找工作繞不開了嗎?苗韺連“嗯”都懶得嗯了。
“啊,到了。”好在,胡樂歆似乎早就習慣了苗韺的這種寡言態度,很快就有精神滿滿地指着前面的房間, “醫務室。”將苗韺拉了進去。
等傷口處理好, 苗韺藉着要趕緊回去鎖門的理由打發走胡樂歆, 已經將近七點了。
本以爲今天的麻煩事已經告一段落, 總算可以回去將門鎖上後, 待在辦公室閉目養神一會兒了,可那剛剛不知道飛哪兒玩去了, 還沒消停幾分鐘的貝海茵,就又突然飛了回來。貝海茵一回來就銜着苗韺的衣領,將她往教學樓的方向帶了去。
對於貝海茵的“以下犯上”,苗韺只是嘆了口氣就跟了過去,可心裡卻是將貝海茵今天的所作所爲一個不差地記到了小本本上,打算來日方長慢慢討債。至於現在嘛……
“所以,”苗韺伸手將衣領上的貝海茵揪了下來,拎到面前,“你剛剛魔化的時候往教學樓衝,還能想起來是爲什麼嗎?你知道寫帖子的人是誰?要去啄死他?”
“……不知道,只是一個衝動,然後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貝海茵的聲音裡滿滿的都是委屈。
“不知道?”苗韺挑起了眉毛,又將貝海茵往上拎了拎,擺在了自己的眼睛面前,“他不是喜歡你嗎?”
“……我又不知道有誰喜歡我。”
“所以你有着一屁股桃花債?”苗韺從鼻孔裡笑了一聲,像是在幸災樂禍。
“不是!我也沒和哪個男生怎樣過,充其量是朋友。是他們自己有毛病,還搞個什麼校花評選,誰想當什麼校花了。”貝海茵的麻雀腦袋來了個一百八十度旋轉,硬是將苗韺的目光避開了。
“哦~”苗韺彎了彎眉眼。
“您別陰陽怪氣的好嗎?”要不是麻雀滿臉毛,苗韺覺得,自己就能看見一隻紅臉麻雀了。
“那你現在把我往教學樓帶是……”
“和帖子的事沒關!你走快點,是去幫忙!”貝海茵被弄急了,在苗韺的手裡掙扎了起來。
“幫忙?幫誰?”對於貝海茵的急迫,苗韺並不是很上心。
“朱老師的女兒。”
“哈?”苗韺還沒“哈”完,就聽到了來自教學樓方向的幾個聲音。
聲音的主人有男有女,說話的口氣中均多多少少帶着些鄙夷與厭惡。而夾雜在這些嘰喳聲中的,是一個很微弱的哭聲。當看到稀稀拉拉一片的聲音的主人,以及藏在了牆角的哭聲來源後,苗韺就沒再往前走了。
“啊,她就是那害死學生的老師的女兒啊?”其中一個聲音故意大聲說。
“欸,你小聲點吶,”雖然嘴上這麼說着,可這個人自己的聲音都大的生怕牆角的人聽不見,“被人家聽到了咋辦,到時候告咱們校園霸凌,然後她爸再給我們一個記過處分就慘了。”
“喲喂,真恐怖,我可不想被勸退吶。”
“但她爸不是已經辭職了嗎?”一個新的聲音插了進來。
“誰知道,可能只是暫避風頭呢?”又是一個新的聲音,“如果真的辭職了的話,她怎麼還好意思留在這兒?她爸是爲了讓她去實驗班,才逼死了貝海茵的吧。”
“欸話不能這麼說,”第五個聲音加了進來,“父是父,女是女,她爸那樣做,想把她調進實驗班,她自己也不見得想去啊。可能也只是被爸媽逼的呢?教師子女嘛,很慘的,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被盯着,完全逃不出爸媽的手掌心。我之前還見過我們班上的一個教師子女,他媽當着全辦公室老師的面,扇他耳光。”
“說是這麼說,但如果她真的和她爸不一樣,那爲什麼從貝海茵自殺到現在,她從沒站出來表態過?那個悼念活動她沒參加,微博上也沒發聲。人都因爲她死了,她還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每天來上課。那天晚修貝海茵的父母來學校,在辦公室都哭成那樣了,她連看都沒去看,‘對不起’三個字都從沒說過。”
“對咯對咯,有其父必有其女。別看她現在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心裡肯定笑着呢。再說,教師子女有什麼慘的,我們學校什麼好的東西不是他們優先?憑什麼同樣是學生,他們能去教師飯堂吃飯?他們可以不參加晚修?還有,之前那個公費中英交流活動,去參加的八個人裡,七個都是教師子女!”
苗韺正聽着上勁,抓在手裡的貝海茵不知道怎麼就掙脫了她的束縛,一個鳥喙啄在了苗韺的腦門上:“你站這兒幹啥?聽上癮了?你是老師,不去管管他們嗎?”
“管?”苗韺揉着額頭上的紅點,沒好氣地瞪了貝海茵一眼,“怎麼管?過去吼一聲,把他們全嚇跑?”
“扣分啊!處分啊!”貝海茵急得猛揮翅膀,揮掉了好幾根毛,瞧她這架勢,要不是沒有人形,早就自己衝上去了。
“扣分?處分?”苗韺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他們動手了嗎?他們砸她東西、往她座位上扔蟲子了嗎?他們攔着她了嗎?逼着她聽這些閒言碎語了嗎?他們把她怎麼樣了嗎?他們現在做的事,有哪一條是違反校規的,是我可以扣分處分的?他們只是在說話而已,課餘時間,嘴碎閒聊。”
“可這是校園暴力啊!雖然沒有動手,但是冷暴力啊!你身爲老師,不應該去阻止嗎?”貝海茵火了。
“阻止?阻止來又用嗎?”可苗韺還是一副柴油不進的樣子,“你也不看看他們冷暴力的根源是什麼,是身爲教師子女有特權,是被老師偏袒。我現在跑過去把那羣學生吼開,除了加深那些學生對她的厭惡,還能有什麼作用?”
“他們這次被趕走了,下次呢?會不會變本加厲?我還能一天二十四小時待在她旁邊守着,隨時隨刻幫她趕人不成?還是我能按個按鈕,就將全校看她不順眼的學生都禁言?”轉過身,作勢要離開,“走了,再過幾分鐘就打晚修鈴了。到時候,人羣自然而然就散了。實在忍不住,你就自個兒飛過去,一人頭上一坨翔吧。”
貝海茵的心情讓她沒法欣賞苗韺的笑話。她回頭又看了朱仁的女兒一眼後,帶着渾身的低氣壓,跟在了苗韺身後,且之後的一路上,半句話都沒有再說。
苗韺前腳剛踏進宿舍樓,後腳晚修鈴就響了起來。等苗韺趕走留在宿舍的學生,將宿舍樓大門鎖上,回到辦公室坐下時,時間已經到了七點半。
貝海茵還保持着剛進來時的姿勢,耷拉着腦袋在辦公桌上爬着,哪怕是苗韺的進來,也沒能吸引來她的半個眼神。
“怎麼,覺得我冷血?”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向來不屑於他人對自己行爲的態度的苗韺,竟然問了這麼一句。
“……沒。”出乎苗韺意料的是,貝海茵竟然回答了,而且還是這樣的回答。
“哦?”
“只是覺得……現實很諷刺。”擡起頭看向了苗韺,“你們成年人總是左一個‘熊孩子’,右一個‘小屁孩’地叫我們,實際上就是打心底裡瞧不起我們,對吧?覺得我們幼稚,覺得我們魯莽,覺得我們衝動,覺得我們做事不顧後果,覺得我們殘忍,覺得我們瘋狂。”
苗韺聳了聳肩,沒表態。
“但實際上,”貝海茵又說,“我們就是你們吶。”
苗韺挑起了眉毛,示意貝海茵繼續。
“如果社會是成年人的世界,那作爲我們的世界的校園,就是個縮小了的社會吧?”
“所以?”苗韺問。
“我們的幼稚,我們的魯莽,我們的衝動,我們的做事不顧後果,我們的殘忍,我們的瘋狂,實際上,也是你們的。發生在屬於我們的小社會裡的一切,同樣會發生在屬於你們的大社會裡。只不過相比起你們,我們更直接、更不加掩飾罷了。”
苗韺又聳了聳肩,說:“雖然也不知道你又從哪兒冒出了這麼一套理論,但是,你說這些,是想表達什麼?”
“……不知道。”
苗韺又從鼻孔裡笑了一聲,好像就沒指望貝海茵能表達出個所以然來。
就這樣,不大的辦公室裡,又一次陷入了無盡的尷尬與寂靜。
就在貝海茵以爲苗韺今天再也不會理她了的時候,苗韺突然悠悠地來了句:“其實,想幫她,倒還有個隔山打牛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