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大夫看着阿蘅堅定的神色,詫異地問道,“你當真要這樣做?”
阿蘅點點頭,看着牀榻上始終神志不清醒的宛央,不再猶豫,“我既已救下她的性命,便不可再讓她死去。”這人是蕭墨遲哥哥的命根子,留着她,蕭墨遲哥哥自然也會多一份生機。
阿蘅見單大夫是個可信之人,將浮屠宮所圖謀的事情隱約地向他透露了一些。好在單大夫也是個世外之人,聽過,便也忘了,並不曾往心裡去。
“你與她同是喜歡一人,你又爲何要這樣救她?”單大夫很是不解,眉頭擰成了一團。他是因爲易容術纔對阿蘅這樣上心不假,可這段日子看到阿蘅悉心照料着自己的情敵,竟暗暗地生出了憐惜之情。
阿蘅笑着看向宛央,“他喜歡的人,我自然也喜歡。”做出決定之後,阿蘅只覺得一身輕鬆。
單大夫無可奈何地看着阿蘅,“你可想好了?日後,她可以活得逍遙自在,你卻連自己的臉都沒了。”
阿蘅笑笑,一言不發。她總覺得自己興許和遲健故事裡的孫悟空一個樣,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要不然怎麼會連一丁點兒爹孃的記憶也全無呢?而她的人生也是從遇見了遲健纔開始的。現在,她卻又自己斬斷了與遲健的關係,雖說遲健承諾浮屠宮會永遠是她的家,可阿蘅知道,她回不去了。以後,她便是個無爹無娘無家的人了,而現在,就連她這一張臉,她也決定要給眼前的這個人。
阿蘅實在是想不出好法子來在遲健的眼皮子底下護佑這位公主的平安。正當她爲公主臉上的傷痕惋惜之時卻忽然間想到,爲何不把自己的臉換給她呢?這樣一來,無論如何,浮屠宮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她。而遲健也更想不到自己便是把他的心腹大患藏在了自己的一張麪皮之下。
這是阿蘅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阿蘅說動手便動手,單大夫也終於是等到了自己目睹易容術的機會,可他卻按住了阿蘅的手,“你再想想。”
阿蘅已經擺開了自己的柳葉刀,“就這樣吧。”
單大夫問道,“那日後你又該怎麼辦呢?”
阿蘅無所謂地笑笑,“我最會製作人皮面具了,大不了一天換一張臉就是了。”她的笑容無所謂,可心裡卻在滴血。離開浮屠宮前,她曾附在蕭墨遲的耳邊告訴他,別忘了自己。可這以後,她連自己的臉都沒有了,蕭墨遲哥哥又怎麼能記得住她呢?
單大夫見她心意已決,便也不再攔着她。
阿蘅則將全部的心血傾注在自己手中的柳葉刀上,手起刀落,一根根銀針在她的手中翻飛如翩翩蝴蝶。單大夫給她打着下手,一雙眼睛都看得直了,不住地驚呼道,“妙,實在是妙!”
阿蘅忙得幾近虛脫的時候,眼前的公主便終於換上了自己的一張臉,而就連她的聲帶上,阿蘅也動了手腳。幸運的是她這一受傷之後,單大夫給她削了骨,她的身形倒真與阿蘅相仿了,絕不會惹人起疑心。
阿蘅撫摸着公主額頭上的那道傷痕,經她的手已經重新植入了一塊皮膚,傷痕淡了許多,但也只能僅此而已了。
公主依舊睡得安安穩穩,屋子裡點着沉香,阿蘅在自己的鼻端放着一塊薑片,這纔沒一道睡過去。
阿蘅這時俯看着自己的臉,心裡的滋味一時間也說不清楚,而這以後,待到公主清醒過來時,自己又該如何向她解釋呢?
阿蘅想得腦袋疼,索性也不去想了,自己把自己關在單大夫的藥房裡製作人皮面具。不一會兒的功夫,阿蘅便出來了,已經換上了一張新臉孔。
單大夫從醫書上擡起頭,“嘖嘖嘖,果真是一絕。”
阿蘅笑笑,心情已經跌到了谷底,卻還是打趣道,“這張臉可美豔?”
單大夫搖搖頭,“倒有股男子的英氣在其中。”
阿蘅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面具,“是嗎?”摸着摸着,阿蘅的眼瞼便垂下去了。製作人皮面具的時候,她滿心裡都是蕭墨遲哥哥的影子,一刀一刀地下去,這面具的眉眼間竟依稀有了蕭墨遲的影子,難怪單大夫這會兒看着覺得有股男子的英氣。
阿蘅這以後便在單大夫的醫館住了下來,盡心地照顧公主。一天傍晚時分,單大夫外出歸來,披風上兜滿了鵝毛般的雪花。
“下雪了?”烤着火的阿蘅很是興奮。她常年住在秋陰山上,那裡終年白雪皚皚,可她卻好像還是看不夠一樣,最是喜歡下雪的季節。
單大夫朝着自己的雙手哈口熱氣,“可不是嘛,下雪了。”
單大夫也走過去烤着火,朝着榻上的人努努嘴,“還是老樣子嗎?”他昨兒個就出診去了,誰知道那病人的傷勢複雜,他接完骨後又守了一天,生怕有變,這會子見那人穩定下來了,這才頂着風雪回到了醫館。
阿蘅點點頭,有些灰心喪氣地撥弄着爐子裡的柴火。公主被她救回來的時日也不短了,這傷勢也早已恢復地七七八八了,可偏就是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她每日裡倒也會醒來個把時辰,但雙目呆滯,問什麼也不說,給藥、給米湯卻又知道一口氣喝下去,也不知是不是跳下絕壁的時候摔着了腦袋。
單大夫是不對這人抱太大的指望了,阿蘅卻是毫不放棄,每日裡無論公主是醒着還是睡着,她都會給她講故事。以前遲健曾經說給阿蘅聽的蕭墨遲的故事,現在阿蘅又一件一件地翻出來說給公主聽。阿蘅便是在遲健的這些故事裡埋下了自己對蕭墨遲的一片傾慕之心,現在,這些故事越說越鮮活,阿蘅心裡的那一顆小小的情種也早已長成參天大樹了。
爐子裡的柴火被阿蘅撥弄得嗶啵作響。
榻上的公主微微地睜開了雙眼,通紅通紅的爐火映着她蒼白的臉頰。她費力地擡起手臂指着爐火,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字來,“火,火……”
阿蘅猛地擡起頭,望了一眼單大夫,衝到了牀邊,“你說什麼?”
單大夫不忍阿蘅投注太多的期望,於是冷言冷語地說道,“我看她鐵定是摔壞腦子了,你別抱太大的希望。”
阿蘅卻不理會,問道,“你可還記得你是誰?”
宛央意識模糊,掙扎着坐起來。阿蘅忙扶住了她,讓她半倚着被子坐穩。只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便讓宛央累得氣喘吁吁,“我是誰?我是誰……”宛央搖着頭,目光卻遇到了不遠處桌上的銅鏡。她盯着銅鏡裡的人,眉頭皺緊了,“這又是誰?”
這一張陌生的臉讓宛央心生恐懼,而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自己的聲音也早變了樣。她還是大慶朝的長樂公主顧宛央嗎?宛央竟不敢確定。
阿蘅無言以對,一時間也弄不清楚眼前的這人究竟是否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只得隔開了她與銅鏡,問道,“要喝水嗎?”
宛央一臉警覺地看看阿蘅,再看看單大夫,問道,“你們又是誰?”宛央此時已經確乎記起了從前的種種,母后、皇兄、傅容、蕭墨遲……可她從鏡子裡看到的那張臉卻很是陌生,讓她陷入了一團疑雲之中。而眼前的兩位陌生人更讓她頓生疑竇。
單大夫卻不似阿蘅一樣小心翼翼地對待這人,簡單地說道,“我們是救你的人。”
“救我?”宛央語帶遲疑,一個恍惚間好似記起了自己命懸一線之時,曾有個溫熱的手臂將自己攬入了懷中。她看看阿蘅,再看看單大夫,“爲什麼救我?”
她一心以爲自己公主的身份早已被二人知曉,所以搭救她也必是有所圖。
單大夫卻衝着阿蘅努努嘴,“還不是因爲她。”
宛央盯着阿蘅看了許久,確定自己與這人並不相識,於是微微鞠躬道,“謝……”宛央的身子才動了動,便倒吸了一口涼氣,全身的骨頭都好像散架了一樣,疼得她沒法子安生。
阿蘅見狀,忙問道,“單大夫,怎麼還會疼?”
單大夫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骨頭斷了那麼多,再重新接上,自然會疼,而且還會疼上一陣子。”
阿蘅點點頭,對着宛央說道,“你且寬心休養,什麼也別多想。”
宛央目不轉睛地看着阿蘅,“你可知道我是誰?”宛央說這話全是爲着試探。她雖心懷感激之情,但是自己畢竟身份特殊,否則也不會被月氏大王挾持了以要挾大慶。所以,她得試探試探眼前的這名女子,否則豈能安心。
阿蘅卻皺着眉頭問道,“難道你都不記得了?”
宛央順水推舟地問道,“記得什麼?”
阿蘅遲疑了半晌才問道,“蕭墨遲你也不記得了?”
宛央心裡恍然大悟,原來這人與蕭墨遲相識,那蕭墨遲此刻也在這兒嗎?那她既然知道自己與蕭墨遲的私情,又還知道些什麼呢?宛央本欲脫口而出問道蕭墨遲如今可好,可心念一轉,卻淡淡地笑着裝傻道,“蕭墨遲是誰?”
是,她還是記得蕭墨遲,記得那切膚的痛苦,她曾經甚至爲了那痛苦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不幸中的萬幸,她還是撿回了一條性命。可眼前的人是敵是友,她難以預料,便也不敢說出半句實話來。
阿蘅卻呆住了,這人竟真如單大夫所說一樣,摔壞了腦子。阿蘅略想了想,便說道,“蕭墨遲是你的未來的夫君。”既然自己的這張臉已經給了眼前的人,而她卻又恰恰不記得自己生前的那一切了,不如就讓她重新活一回,讓她代替自己守護在蕭墨遲哥哥的身邊。
“未來的夫君?”宛央愣住了。她原是以死了結生前的這一切,想放開手,可命運兜兜轉轉卻還是把自己往蕭墨遲的身邊推。
“那我是誰?”宛央並不說破,耐着性子問道。
“你是浮屠宮的聖姑阿蘅,是蕭墨遲未過門的媳婦,一不小心跌下了絕壁,摔傷了。”阿蘅的假話越說越溜。她的心底對這人有一絲愧疚之情,但卻很是寬慰,這樣纔是最好的結局。
“浮屠宮?”宛央叨叨着,心裡卻對它一無所知。畢竟當初浮屠宮氣焰日盛的時候,皇上他一力壓下了,使得中原人鮮少聽聞過這個名字。
“阿蘅?”宛央又繼續唸叨着,心裡恍恍惚惚地記起了蕭墨遲的身邊確曾有過這麼個人,可自己又怎會搖身一變成了她呢?更何況,蕭墨遲已經娶了那柳細細,又哪來的未過門的媳婦呢?宛央越想越氣,這個蕭墨遲也真不是省油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