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年的時光,湮滅了太多的真相。與狄飛相關的無數傳說中,不會有任何一個字涉及一個名叫阿漢的小小男寵。
七百年的歲月,從來沒有人知道,那個蓋世魔君身旁曾經有過一個天真的少年。
七百年之後,現世之中,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告訴傅漢卿當年的真相。
傅漢卿手撫冰棺,掌心之下,是那人安然的容顏,堅實的冰層無聲無息悄然阻隔在逝者與生者之間。
主人,當年……其實,你是真的,爲我難過的吧?
當年,你在春水桃花前的諾言,其實是真心想要做到的吧……
當年,你是真的想要一直一直好好待我的吧。
只是,人生裡有那麼多無奈,有那麼多不得已,很多情況下,人們爲了得到一些,就不得不捨棄另一些。
更何況當初的我蒙瞳無知至於極點,本來就是我說話不當,傷害了你所愛的人。
我一直一直記得,你是那樣愛着他。你的所有喜怒,你的一切行止,似乎總受他的影響。那麼,看到他受羞辱,看到他的難堪和憤怒,對我的處罰也該是合理的吧。
只是在當時,你也並沒有想到,結局會是死亡吧?
若是知道,也許……也許你也不一定真會把我交出去,你也不一定真的會捨棄我,即使……即使那個是你所愛的人。
傅漢卿黯然凝視冰棺,心思紛紛亂亂,彷彿有千萬種思緒齊上心頭,又彷彿其實什麼也不曾有過。
這麼多年來,我以爲我不記得,我以爲我不在乎,原來,我其實一直一直,不曾忘記,我其實一直一直,是怪你的。
直到現在,我才肯真正從迷夢中醒來,直到如今,我才肯睜眼去看清事實。
我怪罪你失言,我記恨你無情,但我從來沒有反省過我自己的矇昧無知,我自己的殘忍無情。
一直一直,我所想的,其實都只有我自己,一直一直,我總是不停得問爲什麼,卻從不肯認真地去想一想,你們的心情與處境。
所以,我說出傷人的話而不自覺,所以,我見到你的悲傷而無感無知。
當年,你是否一直一直在爲我悲傷?
爲什麼你會離開白驚鴻,爲什麼你會拋棄你的基業,這其中,是否有我的原因?
爲什麼你最後留下你所有的寶藏給白驚鴻,卻爲我留下一句七百年傳承不絕的遺言?
在你心中,是否即使是一個小小男寵,也勉強可以同你所愛的人,相提並論?
可是,主人,即使我有一些怪你,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你不幸福,即使我這麼多年來,其實耿耿於懷,我也從來不曾希望你一生不快樂?
主人……我其實,很想,很想……在我沉睡的漫長時光裡,你能和你愛的人好好地在一起。受傷的時候,不要再一個人,躲在最冷最黑的夜裡,悲傷的時候,不要再一個人,喝最烈的酒,孤獨地對着夜空哀鳴。
主人……我其實……
“夠了。”粗暴的一聲斷喝,打斷了傅漢卿的所有思緒。無數的紛亂,無數的迷茫,盡皆淡去,思緒裡能感知的,僅有那掌心灼人的溫暖,正悄然瀰漫全身。
傅漢卿怔怔低頭,他的手被狄九雙手牢牢握住,炙熱的暖流正急涌而來。
他的手按在冰棺上太久太久,強烈的寒氣幾乎讓整個手臂完全凍僵。而那如炙如焚的真氣正絲絲縷縷悄然而來,所過之處,冰融雪化,所有的生機,所有的知覺重新回到他的身體。
這是第一次,狄九的手,比他的更溫暖,這是第一次,狄九握住手的這一刻,把溫暖帶給他。
狄九可沒注意他這時迷茫的神色,只是用一種幾乎痛恨的眼神瞪他:“你這瘋子,你的手還想不想要了?”
罵完他之後,又回過頭狠狠瞪了其他人一眼。
諸王大覺羞慚,這麼多平時自命聰明的人物站在這裡,全只顧着看傅漢卿的臉色,聽傅漢卿說話,竟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傅漢卿的手一直放在冰棺上沒移動,也一直沒有運功抵禦過碧玉寒冰的寒氣,若非狄九看不下去,及時出手,這位新任教主大人的手,沒準真的會被生生凍得毀了。
狄九憤怒的叱罵聲響在耳邊,傅漢卿聽來直若驚雷入耳。
一直一直,他怕他冷,一直一直,他想着悄悄暖了他。
原來,在這一刻,把他從寒冷中拉出來的人是他,把他從永無休止的迷茫混亂裡救回來的,也是他。
“狄九。”他輕輕喚,然後張開手,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了他。
狄九愣住,到了嘴邊的斥罵,忽然間一個字也記不得了。
這樣用力的擁抱,這樣整個人緊緊相貼的親暱,即使是在這寒冰地穴之內,彼此之間的溫暖,依舊讓人不能忽視。
他愣愣地轉頭,看了看其他所有目瞪口呆的人。遲疑一下,手卻還是很慢很慢地擡起來,然後,輕輕擁在傅漢卿的肩上背上,再然後,慢慢收緊,慢慢用力,終於還以了一個同樣的擁抱。
“狄九,你要對我好一些。”傅漢卿的聲音極輕極輕,狄九,答應我,別再鬆開我的手,鬆開了,你和我,都會冷。答應我,永遠不要捨棄我,因爲捨棄之後,總會傷心,我會忍不住怪你,而你也會發現,其實,你並不快樂。
天地寂寂,冰室寂寂,衆生寂寂。
他擡頭,凝視被他嚇呆了的狄九,聲音很輕很輕地重複一次:“狄九,你要對我好一些。”
狄九靜靜看着他,茫然不能答。
依然是那樣清澈的眼眸,好象完全不知人間污垢,又彷彿其實已經看盡了人間百態,紅塵世情卻始終不能反映進那樣的清澈裡。
你要對我好一些?
要有怎樣的天真,纔可以把自己的一切,交到別人手中,期待別人好好對待。
又要有怎樣的勇氣,纔可以在看盡了紅塵之後,卻不爲紅塵所擾,依然能保有這樣的天真,依然可以有這樣的期待,依然可以輕輕地說,你要對我好一些?
不不不,人怎能期望別人的善待。
這世上,除了自己誰也不可靠,除了自己,誰也不能指望和依靠。
不不不,聰明的人,只該告訴自己,我要對自己好一些,我要讓別人不能不對我好一些。
然而,他用那樣的眼神看着他,他用那樣的聲音問着他。
狄九沉默良久,終究輕輕一笑:“傻瓜,難道我對你不好嗎?”
傅漢卿笑一笑,不說話,只是抱着他,用力,用力,再用力。
身體已經緊緊貼在一處,爲什麼,仍覺得不夠。
狄九,你要對我好一些。
你要一直一直對我這樣好。
因爲,我真的很愛你,因爲,我真的不想再錯過,因爲,我真的不想再去長睡不醒,不想再爲誰固執得不肯張眼看世界。
因爲,我想要和你一起,一起,快樂地,活着。
因爲,我想要和你一起,去看春水,看桃花。
因爲,我想要有一天,站在這裡,告訴我七百年前的故人,這一世,我很快樂。冥冥中若是有靈,我相信,他會爲我高興。
沉寂冰清的世界裡,有人緊緊相擁。無數的長眠逝者之間,有人渴望着抓緊生時的歡欣。
冰晶的世界,琉璃透明,每一張相似的面容,都彷彿凝視着生者,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同樣的容顏,同樣的姓氏,同樣的身份,又或會有同樣的命運。
諸王愕然望着狄九,四周是無數與他有着相同容顏的逝者,而他,卻還如此鮮活地站在眼前,如此有力地緊擁着生命。
每個人都生出迷茫恍惚之感,誰生誰死,誰存誰逝,傅漢卿懷念的人是誰,傅漢卿緊抱的人是誰?
狄九是誰?
狄飛又是誰?
然而,傅漢卿從來沒有迷亂過。
他有着最好的記憶力和分辯力,他從來不曾弄錯過任何人,無論是冰棺裡的歷代教主,還是當日二十名一模一樣的影衛。
他從來知道,他所思念的人是誰,他所錯過的人是誰,他所在意的人是誰,他想要緊緊抓住的人又是誰。
狄九不是狄飛。
狄九不是他舊日的主人。
狄九是這一刻他緊抱着不願放開的人,狄九是那個一直以來,從不曾捨棄過他的人。狄九是那個,在他需要時,在他沉淪時,在他迷茫時,總能出手相救之人。
“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長時間忍耐之後,極度壓抑的聲音裡,已經有了毫不掩飾的不滿。
狄九這才慢慢轉頭,看了看剛纔發話的蕭傷,復又冷冷一掃其他諸王,這才淡淡笑道:“何必明知故問,我們的事你們怎麼會不知道?”語音微頓,他忽得揚眉一笑。
揚眉之間,竟似利劍出鞘,憑空生出一股無對無匹的鋒銳之氣。
“好,就算你們不知道,就是……”
他忽得低頭,極深極深地在傅漢卿額上吻了一下,這才擡眼展眉,睥睨着望向四周諸人氣得發青的臉“就是這麼回事。”
傅漢卿這時也回了神,大大方方向衆人道:“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們是情人。”
這樣的私情之事,他說得這麼坦然,神態如此自如,倒叫諸人一時間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狄九卻是連看都懶得再看其他人一眼,只輕輕問他:“你還有事嗎?”
傅漢卿回首,看了狄飛的冰棺一眼。
主人,這一世,也許,我真的可以幸福,你……
心中的嘆息,遙遙逝去。他只是緊緊地握住手中的溫暖,擡頭微笑:“沒事了。”
“那我們走。”狄九拉了他便走。
傅漢卿應聲跟着他。專心地握緊彼此的手,不要再放開,專心地跟隨着他的步伐,不想被拉下。
這一世,也許,可以不被捨棄的吧?
這一世……狄九,你要一直一直待我好,可以嗎?
由始至終,他沒有看過狄靖的冰棺一眼,也從沒有哪一刻,心中生起過任何一個與狄靖有關的念頭。
他就這樣被狄九一路拉着,走出了一片冰寒,走出了無盡陰暗,走出了這隻屬於幽冥死者的世界。
他再也沒有回頭,再也沒有理會,諸王的臉色。
想要去愛,想要彼此溫暖,想要彼此陪伴,想要彼此擁有。
這是他與他的世界,不容任何人插手,不受任何人干涉。
這是他和他的選擇。
狄九,請你永遠,永遠,不要捨棄我。
因爲,我真的,真的,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