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陽光正好,傅漢卿披着一件大大的貂裘,懶懶倚在樹旁,曬着太陽看蕭傷舞劍。
這裡蕭傷舞出一身大汗,他那邊懶洋洋眼睛咪到一塊去了,忍不住伸手掩着嘴打起了呵欠。
蕭傷收了劍勢一掠到他身旁,沒好氣地說:“要指點就給我認真一點,用得着這麼敷衍了事嗎?”
傅漢卿提了提精神,勉力道:“其實這套劍法已經很完美了,我看我幫不上什麼大忙了。”話還沒說話,倦意已是涌了上來。
說起來,真不能怪他,本來就是中午,他平時就有午睡的習慣,現在卻讓蕭傷給耽誤地連午飯都誤了。雖說盡力在應付着,但被這暖洋洋的太陽照得人全身發懶,只想放下一切,大睡一覺,哪裡還提得起精神來。
蕭傷悻悻然道:“你不想教,我們難道還願意讓你對着指手劃腳嗎?還不都是你不好,一個寶藏放在心裡多少年,半點風聲也不透,你要是誰都不告訴倒也罷了,偏偏只告訴狄九一個,害得大家現在都得辛苦練功來防範他。”
傅漢卿趕緊說:“那寶藏本來就是修羅教的東西,無論是你們哪個問我,我都會告訴你們的,只是如果沒有人問我,我總覺得還是不說得好。那種東西,帶來的價值永遠比不上帶來的麻煩大,而且,天上掉下來過多的財富,往往是禍而不是福。我以前就聽說過凡是暴發橫財的人,大多在很多年之後,會陷入極度的貧困之中,倒還不如當年不發財地好。”
蕭傷瞪大眼狠狠盯着他,一瞬間臉都青了,咬牙切齒地道:“你是說,就算是狄九不問你,我們任何一個人只要開口問,你就會把寶藏的事毫無隱瞞地說出來?”
“是啊。”傅漢卿坦然點頭。
他這裡答得輕輕鬆鬆,卻不知道蕭傷簡直恨不得衝過來伸手把傅漢卿直接掐死算了。
當年傅漢卿以交出各國的小寶藏爲代價,得到了各國的扶持。這件事雖然被隱瞞下來,只各國高層知道,但畢竟人多口雜,時日又長。蕭傷的風信子無孔不入,瑤光手下的美女也常常混到權貴身旁,天長日久,到了第八年,終於漸漸有風聲透出來了。細算起來,狄九當權那麼多年,也自有一套班底,隱約查覺此事,也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背後還有一個莫測高深的不動明王。
當年諸王查知所謂各國扶持修羅教的真相時,也多感震異。只是因爲諸王雖彼此合作,卻也彼此制衡,大家少不了勾心鬥角,明爭暗鬥。幾個消息較靈通的人,都先後得了信,又都聯繫所有信息,以及教中的密典傳說,推測出狄靖應該還有一處最大的寶藏在傅漢卿手裡。
即然大家都有私心,此事又涉及一大寶藏,到頭來,竟是誰也沒把消息說出來,諸王各自空懷鬼胎。不管是否有能力染指或獨佔,總想着在這個大秘密上撈點好處。只是象寶藏這麼重大,這麼珍貴,這麼機密的事,當然不能指望傅漢卿說出來,甚至連問都不敢隨便問一句,唯恐讓傅漢卿先一步警覺防範了。
大家打的主意都差不多。無非是偷偷觀察,注意監視,在他身邊服侍的人裡安插自己的親信,記錄他的一舉一動,以後找機會旁敲側擊,看能否探出口風端倪來。
甚至連傅漢卿和狄九離開總壇,大家前一段時間就算查出他們的蹤跡,也不出面逼他們回來,爲的一方面是想讓傅漢卿有點自由快樂的時間,另一方面,確也多有些不能見人的私心。希望傅漢卿能自己去探查寶藏,他們也能跟出線索來。
只是後來到處都出事,大家疲於奔命,派齊皓去叫這兩位回來,狄九卻拉着傅漢卿接着逃,且動用了自己班底的力量來斬斷蕭傷的追蹤。
那一年多的時間,大家就這麼算計來,思量去,小心再小心,結果被狄九當機立斷,迅疾果決地套走了寶藏,其他人全都是機關算盡太聰明,竹籃打水一場空,這份懊惱簡直都鑽心了。因爲多是懷着私心,秘密暗中做的事,便是有苦也只好吞下去,嘴裡半個字也說不得,臉上還得裝出笑顏來。
真說起來,諸王對狄九的憤怒,除了教中公事之外,也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爲了這份私怨。畢竟大家費盡心思沒弄到的東西,讓這傢伙捷足先登了。
以前大家只當傅漢卿與狄九私情太深,寶藏只告訴狄九也不奇怪,偏偏傅漢卿今日誠實無比的一句話,聽得蕭傷簡直有一頭撞死的衝動。原來只要他開口問,就可以得到的整個寶藏,那麼那一年多時間的坐立不安,心機用盡,又算什麼呢?
這一刻,蕭傷簡直是全身都冒出火來,殺氣怨氣,一起往上衝。
傅漢卿被他那詭異的臉色和表情嚇得身子極力往後縮。適時遠遠傳來一陣鈴鐺疾響,傅漢卿聞之如獲大赦:“有人來了。”
“我們找你練功的時候,任何人不得打擾,諸王亦不可擅入,誰這麼不知趣?”蕭傷七竅生煙地大喝一聲。
不過,即使是他自己,也隱隱覺得這鈴聲響得及時,否則自己沒準真會一時收不住手,直接把教主大人給宰掉算了。
現而今,不管來的是什麼,都是送上門來給他出氣的。
這滿心火氣正等着發呢,話還沒說完,人已疾風般掠了出去。一連飛越三重院落,卻見遠遠近近,訊鈴疾響不絕。一道人影,正以快捷絕倫的速度迅速接近。
蕭傷低低咦了一聲,身形倏然加速,竟是衝着前方直接撞過去的。
急掠而近的身影快得如風似電,卻又在電光火石之間倏然落地,堪堪避過蕭傷這一撞,如此勁疾的前掠之勢中,他是說停就停,絕無拖泥帶水,雖只是一掠一停,其中所顯露了來的武功火候,輕功,內力,定力,無不達至化境。
蕭傷也悠然停在他身前,淡淡打量了幾眼,慢條斯禮地挑挑脣角,勉強算做是笑:“這麼久不見,功夫居然進步這麼多,不錯啊。”
對面的人面沉似水,顯然沒空搭理他,一側身,就要從他身邊繞過去。
蕭傷伸手一攔,悠然道:“這幾年你在外頭逍遙得夠了,想是忘了咱們這裡的規矩,總壇可不是隨便什麼人來去進出都可隨意的。”
來者不便同他爭執,只得強忍一口氣,沉聲道:“龍王答應讓我見……”
“那個老好人什麼時候能替教主做主了?教主的居處,是外人可以任意進出的嗎?”
“我不是外人,我是……”
“你當然不是外人。”蕭傷冷笑“你是他的影衛,是他最親近的人,是任何時候都可以陪伴在他身邊的人,只可惜,現在你已經不是了,是你自己要走的……”
蕭傷用冰冷的眼神望着對方:“即然走了,何必回來,就算你回來了,這裡也不再有你的位置了。”
狄一嘆息,他不知道應該爲蕭傷的爲難憤怒好呢,還是該爲蕭傷因傅漢卿而生他的氣這個事實高興好,畢竟,這代表這些人真的還是比較關心傅漢卿的。
時光在他那佈滿猙獰疤痕的面容染上了許多風霜,傷痕都老了,淡了,乍一看,也並不是特別刺眼和醜陋了,只是神色出奇地沉重,他的目光越過蕭傷,望向教主的居所,眼神裡有許多複雜的情緒。
“當年我離開,是因爲,我真的很想爲自己活一回,我真的很想自由地,不受拘束,無所顧忌的活一次。即使是很短很短的時間……”他低嘆“我原本以爲很快就會回來。”
“可惜遇上了個美女,當然就重色輕友了。”蕭傷挑高了眉冷笑“說起來,你那個美人被你藏到哪了,這幾年我一直在派人找,居然一直沒找到,你也算有本事了。”
因爲有着重重傷疤,狄一的神情讓人很難看明白,只是目光出奇地苦澀沉重,他搖了搖頭,答非所問地說:“我當年能放心地走,是因爲,六年的時間,六年的觀察,我對狄九也有了結論,我相信就算他有很多私心私念,同教主之間的一切,其實是很真的,他應該不會傷害教主……”
蕭傷覺得自己的拳頭有些發癢:“可他傷害了。”
狄一有些怔忡:“其實在剛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他真的會傷害教主,他們的事,我最清楚,他對教主其實……”
他語聲一頓,良久方道:“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我自以爲看清了他的心,可以放心離開,卻忘記了,有的時候,人們最不能看透的就是自己的心。”
他的目光望向前方,彷彿已經穿過了蕭傷,穿過了重重牆壁,無限的時間和空間,重見了許多許多年來,他所見到的在那兩個人之間,發生的一切。這一刻,他的語調,幾乎是悲傷的:“狄九也許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心,也根本沒弄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所以……”
蕭傷怒極反笑,雙手輕拍;“好理由,好藉口,好道理,要不咱們找個地方,你多給我講講你的瞭解啊,人生啊,心啊,想要什麼啊,明白什麼啊,這一類很深很深,我這種俗人聽不懂的道理,行嗎?”
狄一長嘆,終於低頭,對蕭傷行了一禮:“請鵬王行個方便,容我見見他。”
蕭傷只是笑:“在他出事之前,你兩年不歸,一年連信都沒有一封,在他出事之後,過了足足兩年你纔來看他,這麼長時間你都不在乎了,怎麼現在倒急於這一時一刻。”
狄一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和……”他聲音又是一頓,忽得嘆息了一聲“我和她一直在過與世隔絕的日子,這件事,我是最近才聽說的,而在聽說了之後,我就立刻趕來,我趕了五千里路,沒有睡過一個晚上……”
蕭傷至此纔開始正眼看他滿身的風塵。
因爲長時間的奔波跋涉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衣裳,即使功力精深,也無法盡掩疲憊的面容,甚至低垂在身側的雙掌邊緣處,隱約可見血痕,那應該是因爲日日夜夜控繮不放而留下的痕跡。
蕭傷微微皺眉,爲自己越來越容易柔軟的心境而感到煩燥。
媽的,簡直都不象是修羅教裡出身的人了。
一時正不知應否繼續攔下去,就見眼前的狄一眼神忽得一亮又一黯,同時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大叫:“狄一。”
知道自己的攔截行動徹底宣告失敗,蕭傷朝天翻個白眼,嘆了口氣,回過身,就看到教主大人高高興興地揮着手跑過來。
蕭傷雙手抱在胸口,好整以暇地在心裡默算“一,二,三,倒!”
前方的教主不負厚望得結結實實栽倒在地,身後的前影衛化作一道旋風急掠過去。
蕭傷漫聲道:“告訴過你多少聲,不許跳,不許跑,不許快步走,不許登高,不許蹲太久,不許站太長時間,你現在的身子根本經不起,你怎麼就是不記得。”
教主大人的呵呵傻笑與那根本沒有任何可信度的承諾第無數次響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下次會記住的。”
基本上對於凡事守諾,但在這件事上經常說話不算話的傅漢卿來說,再講我會注意,我會小心,我再不犯了,都是廢話,在諸王眼中,他在這方面已經沒有信用可言了,更何況,蕭傷要的,也不是他的承諾。
自己那番風涼話說完之後,蕭傷滿意地看到正小心扶起傅漢卿的狄一身子忽得略略一僵。
攔不住你,罵不跑你,內疚也讓你內疚死。
我是誰,我是修羅教的金翅大鵬王。咱們修羅教可是魔教啊,我可是魔頭啊,哪能放過你這失職的傢伙。
俊朗而邪惡的金翅大鵬王,在大好陽光下,有些猙獰而得意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