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盧東籬印象中,風勁節從來都是一身白衣,晃得人眼暈,難得見他以其他裝束出現。然而,即使棄了白衣,舍了家財,一身普通的盔甲,他卻能穿出別人所不能相比的從容灑脫來,明明是連日奔波,押運糧草,以至於僕僕風塵,連人帶馬,衣上發上,都有了風沙,偏偏還有一種逼人而來的颯颯英姿。
盧東籬在城頭靜靜望着城下的風勁節,不知道,明亮月色下,他眼中的笑意與溫暖,一無遮攔地盡入另一個人眼眸之中。
待風勁節一行人進得城來,盧東籬與王大寶也早就快步下了城樓。
早有別的士兵去把糧車運走,不用主將操心,風勁節迎向盧東籬,深深一揖:“拜見盧大人。”
盧東籬見多他肆無忌憚的胡鬧樣子,被他這規規矩矩一行禮,嚇了一大跳,本能地雙手一託,額上都差點冒出汗來“你做什麼?”
風勁節忍着笑,表情無比嚴肅地道:“盧大人乃天子之使,末將豈敢無禮。”
盧東籬又窘又惱,正自惶然,無意中眼角瞄到王大寶在旁咧着嘴笑,頓時醒悟過來,憤然雙手一推:“你越發胡鬧了。”
風勁節這才朗笑一聲,一把拉了他的手臂就走。
盧東籬氣得用力一掙:“又做什麼?”
風勁節訝然問:“久別重逢,東籬不想與我抵足共眠,徹夜長談嗎?莫非還想在這城樓之下,無數官兵視線之中,同我繼續聊官樣文章,客客氣氣,行禮走規矩。”
盧東籬心中氣結,就算要把臂而行,你似乎也該先爲戲弄我的事道歉纔對。不過他也知道,想讓風勁節賠罪,那是根本不能指望,只苦笑問:“我剛剛押糧回來,不是要立刻去面見主帥交令嗎?”
風勁節擡頭指指月亮:“我的盧大人,你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辰了,你以爲所有的大官都象你這麼任勞任怨,半夜不睡覺嗎?這時候,我要是跑去驚了範大帥的美夢,不管差事辦得怎麼樣,幾十軍棍那是少不了的。”
他說來仿似笑談,盧東籬聽得卻是一凜,在範遙手下的日子想來是不好過的。風勁節又是那樣不肆意不羈的性子,若真這樣年年月月受此拘束管治,只怕是極痛苦之事了。
他一陣走神,竟也沒注意被風勁節拖得腳不沾地地往前走了。
沿途的士兵依然紛紛行禮,只是人人神色尊崇,眼神熱烈,盧東籬當然不至於自作多情地認爲這些敬意是給他這個欽差大臣的,想來也不過是沾了風勁節的光罷了。
風勁節徑直把盧東籬拖到自己房間,隨手一推:“自己坐。”然後自己點燃蠟燭,笑道“人家是寒夜客來茶當酒,邊地簡陋,連茶也沒有,你自己將就吧。”
盧東籬默默在桌前坐下,打量了房間幾眼。雖說將軍不必和士兵一樣擠營帳,但是,這個房間,也實在略爲小了些,只以一道木板,隔開寢室與廳堂,小小廳裡,除了一桌四椅,竟沒了旁的東西。
他怔怔看了看四下,一時竟覺得心酸起來。
那個風勁節,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注重享受,都窮奢極侈。永遠的亮眼白衣,永遠的美人在側,永遠喝不盡的美酒佳釀,他走到哪裡,這一切都會出現在哪裡,然而……
在這遙遠邊城的小小房間裡,一切簡陋得直若赤貧的百姓人家,那個永遠無酒不歡的男子,竟是連一杯清水都臨時拿不出來了。
朝廷,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功臣的嗎?
風勁節見盧東籬忽然沒了聲息,挑挑眉,注目望去,見他神色黯然,不由又是大笑起來:“你都想什麼去了?”
盧東籬苦澀地道:“勁節,我……”
風勁節笑而搖頭:“我知道,你在無聊地爲我難過來着,你真是太小看人了。我風勁節是什麼人,我若自己不願意,天下誰能叫我受委屈。你真以爲,我一生都離不開美人與美酒嗎?那不過是一種生活,就象現在,也只是另一種生活,於我,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以有限的人生,體驗不同的生活,有什麼不好。你真以爲我是那離了軟玉溫香就不能活的富家公子哥嗎。我可也是沙漠苦寒之地靠辛苦做生意,才慢慢發家的,吃點苦對我算得了什麼?”
他笑着坐下道:“我再怎麼不受主帥待見,也是位將軍呢,講究起來,也能弄個大點的房子,叫幾個軍士天天爲服侍我奔走,我只不過是懶得麻煩罷了。”
“你原本是極瀟灑的人物,天不能管,地不能束,世間沒有任何規矩可以牽制你。”盧東籬語氣猶自略帶悵然。
“可我那種生活,不是你不贊成的嗎,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爲國出力嗎?”風勁節不以爲然地道“我不喝酒,雖然是有些饞,但也不是忍不了。以我的本領,想偷偷喝點酒,算得了什麼大事,以我的性子,就是不理會上下規矩的管束,又能如何?但是,這是裡軍營,我一人圖了爽快,卻破了軍規軍紀,使軍隊裡最簡單的規矩形同虛設,這樣的軍隊,還有什麼戰鬥能力。”
他擡手往上指一指:“咱們主帥胡天胡地,已經夠讓軍士們心中不平了,如果我們這些做將軍的,再不以身作則,又還有什麼臉面,在國家危難時,讓士兵們去奮勇拼殺。”
他在燈下微笑:“我不喝酒,我被庸人壓制,這都不是委屈,這只是軍隊中必守的規則。軍隊是最重上下之分的地方,主帥的命令必須被絕對執行的地方,軍隊更加不可以放縱兵將,飲酒作樂,我所做的,不過是以自己的一言一行,來維持軍隊的穩定和原則罷了。”
雖然時移世易,身份已與往日不同,但他這般淡淡言來,依舊帶着他那特有的,天大的事,也視做等閒的漫不經心。
盧東籬沉默着聆聽,不插嘴,不反駁,不爭辯。只是,在心裡,仍覺一點淡淡的酸楚和悲涼。
他不在乎,可是他在乎,他不覺委屈,可是他卻爲他而感到深深的委屈。
一直等到風勁節說完,盧東籬才輕輕道:“其實當初知道你接受詔命成爲定遠關的將軍,並在上任前散盡家財,我就一直覺得奇怪。”
他凝視風勁節:“不計利害得失,掬躬盡萃爲國效忠,這似乎不象你的爲人。”
風勁節失笑:“你以爲我爲人又如何?”
盧東籬只定定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原本以爲我瞭解你,可有的時候,我又覺得,我其實完全不懂你。你看似性格簡單,其實卻總在不停得變化,如今細想起來,我以前所看到的你,不過是你想讓別人看到的你罷了。”
風勁節沉默了下來,他慢慢垂下眼,掩去眸中那一刻極淡的動盪,過了一會兒才道:“我以前懶得爲官,是因爲我不認爲有必要爲了公理正義這種事去犧牲我的自由,而現在……”
他微微搖了搖頭才道:“是我實在信不過趙國的將帥們,爲免亡國之禍在我有生之年發生,只好自己吃點虧了。”
盧東籬大爲震驚:“你說什麼……”
“我說的你真的從來沒想過嗎?陳國派一支幾千人的軍隊穿越沙漠,是爲了攻打我們嗎?”風勁節冷笑。
盧東籬黯然搖搖頭:“當然不會用幾千人來攻打一個國家,應該只是爲了試探。”
“對,現在已經試探過了,我們趙國軍隊的戰鬥力陳國人一清二楚。知道趙軍如此一擊即潰,他們的大軍還會再等待多久呢?在小分隊成功穿越沙漠,熟悉道路之後,陳軍大隊人馬兵臨城下的日子,你以爲還有多遠?”
盧東籬眼神帶着震驚,愕然問:“你,你甘受種種管束和牽制,留在這裡受苦,就是爲了替我大趙,防禦邊疆。”
風勁節瞪眼:“你不要什麼事都說得這麼偉大行嗎,我不過是不想做亡國奴。”
“你……”盧東籬還待再說什麼,外面忽傳來王大寶的大聲呼喚。
“將軍,將軍……”一迭聲的大叫後,王大寶出現在門前“將軍,出事了。”
風勁節站起身來:“別這麼大驚小怪的,有什麼事?”
“有個漠沙族人半夜來到城外,他說……”王大寶走近幾步,在風勁節耳邊低聲說了一串話。
風勁節眉鋒微微一蹙,回頭對盧東籬道:“你在這等我,我去去就來。”
盧東籬疾聲問:“什麼事?”
“現在還不能確定,我要去細問問。”風勁節信口回答,就快步與王大寶出去。
盧東籬略一遲疑,終於打消了同去的要求。他雖是天子之使,但畢竟不是軍中將領,軍務細則,他實在不便干涉。
只是,這個很講禮貌很講分寸的決定,卻讓他一個人,在寒夜裡等了又等,因爲不知到底是什麼事,所以心境就更加焦急。他坐立不安,憂心如焚,在屋裡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自覺已經過去了幾百年,走出來看看月亮,卻似乎一絲一毫也沒有移動過。
無可奈何之下,只得自行設想發生了什麼事?
漠沙族是沙漠上一個小部族,族人強悍善戰,但因爲生於沙漠之上,十分貧困,衣食尚不得周全。以前常常攻擊邊關,擄掠財物即遠走他處。
朝廷打過他們幾次,但沙漠苦寒難測,這些熟悉沙漠的部族,對來擊之大軍,一向採取,你來他就滿沙漠逃跑,你走他就追過來偷襲,搶到東西就走的策略。竟使得朝廷勞神費力,屢發大軍卻不能建功。
後來派使者安撫招納,漠沙族人敬奉趙君爲王,爲趙國防禦邊境,抵禦外敵,征討其他的流寇或作亂的小部族。而趙國每年贈給漠沙族大量的衣食財物。
就此雙方各得其所,漠沙族人得以衣食無憂,趙國的邊境軍隊也不用再操心流寇,或各部族的偶爾攻擊。
這種安定的主屬關係,一直持續了近百年。
直到上次陳國軍隊穿越沙漠而來,直接攻破漠沙族的防線,出現在定遠關下。
事後追究責任,趙君下旨怒斥漠沙族族長,並把每年下賜的財物減掉了一半,以此爲懲戒。
而現在漠沙族人夜半叫城,稱有大事,莫非……
盧東籬一時只覺全身發寒,莫非風勁節所料的災難來得這麼快?莫非陳國的大軍,再一次出現在沙漠上了。
正驚疑間,聽得腳步聲起,他惶然擡眸,見風勁節神色略有沉重地走進來。
他幾乎是奔跑過去的,一把抓住風勁節的手,疾問:“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