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果然有意大舉進攻我們,他們已經派出使者想要招降漠沙族人爲他們所用。”
盧東籬心頭凜然:“漠沙族人多年來一直是我大趙的附屬,怎會容他們招訥。”
“但大趙對他們又有什麼恩義可言呢。趙人從來把他們當做蠻夷,歷代邊帥對族長呼喝訓斥如奴隸,上次被陳國奇兵攻破防線後,遭到陛下斥責,漠沙族的族長就極爲不滿,再加上下賜的財物又少了一半,漠沙族人的生活因此而貧困起來。這個時候陳國使者誘以甘詞厚幣,漠沙族的族長已有意向陳國投誠。一旦投誠成功,漠沙族人就會由保護我國的障礙,變成進攻我國的先鋒軍了。”風勁節語氣略顯沉重地說明“只是族中還是有一些目光遠大的人,不同意這件事,又無力阻止,所以才偷偷派人來報信。”
盧東籬蹙眉道:“漠沙族人戰力如何?”
“他們生長於沙漠,最是勇悍善戰。陳國能突破他們的防線,倒不是因爲陳軍戰鬥力勝過他們多少,而是因爲漠沙一族一直以來只是流寇和小部族,沒防到異國大軍,因此他們佈置防線比較薄弱。以後要是更改戰術,注重防備他國軍隊,以他們的戰力對我國本是一大助益,只可惜……”
他搖搖頭,冷笑一聲,不再說什麼。
盧東籬急道:“必須有人同他們曉以利害,如今他族生長之地在我大趙國境之側,所以可以依附趙國而存,一旦陳國攻趙成功,兩國國境連於一處,漠沙族人不可能再保持本來的自由。現在陳人給的好處再多,他年也難逃免死狗烹的命運。”
風勁節冷笑道:“若是可以說得通,漠沙族的反對派就不用偷偷來報信了,這一代的族長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什麼道理也不肯聽,我們若不能及時採取措施,用不了幾天功夫,他們就要舉族依附陳國了。”
盧東籬醒覺道:“對,事不宜遲,我們快去通知範帥。”
風勁節苦笑:“範帥下過令,除非有敵人進攻,否則不許半夜把他叫醒。”
盧東籬愕然:“如此緊急之事……”
風勁節摸摸鼻子:“好吧好吧,我去叫他,大不了挨他一頓軍棍……”
盧東籬一把扯住正往外走的風勁節:“行了,我去叫醒他,他總不能打我這個欽差大臣。”
風勁節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也不多說什麼,就陪他一起到了帥府。在府門前止步,直望着盧東籬的背影消失在帥府深處,他才輕輕呼哨一聲。
王大寶在夜色中快步走近:“將軍。”
風勁節低聲道:“立刻招集人馬,小心別泄露了風聲。”
王大寶兩眼閃亮地應道:“將軍放心,就咱們那位元帥,天塌下來,他也收不到風聲。”
風勁節笑罵他一句:“胡說八道。”卻也不多說什麼。
王大寶咧嘴笑着,施了一禮,又快步向遠處奔去了。
風勁節自己一個人,揹着手,在帥府門前慢悠悠地開始踱步,時不時擡頭看看清明的月色,再低頭瞧瞧自己一個人在明月下孤單的影子,神色淡漠中,又帶點說不出的悵惘。
他靜靜地等待着,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聽到帥府深處,那快步奔跑的聲音由遠而近。
他不以爲然地笑一笑,連走路都這麼火氣十足做什麼,讀書人不是最講究養性的功夫嗎?
心念還沒轉完,盧東籬已是臉色鐵青地直接衝了出來。
風勁節不等他開口,就淡淡笑笑:“他不管,是嗎?”
“豈止是不管。”盧東籬憤怒已極“他根本不信漠沙族人會有背叛之心,也不信陳國會花費這樣的功夫,他硬是說那個來報信的人,是漠沙族內圖謀族長一職的叛逆者派來造謠生事的,他說明天一早就把人綁了送回漠沙族去。”
風勁節笑道:“早料到如此了……”
“你早料到……”盧東籬只覺發生的這一切都讓人激憤得不可置信“事關國家安危,他怎麼可以如此輕描淡寫,甚至把人提過來審問幾句都不肯,他只想用這種方法息事寧人,而你早就知道……”
風勁節笑道:“你不明白,趙國的軍隊太多年沒正式打過大仗了,將帥們完全不知道如何應對戰爭。這些邊帥們,不過是到邊境軍隊裡,吃喝玩樂當土皇帝罷了。一聽說異國會有大軍過來,他們從心裡就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不肯面對現實就只能不斷地否認所有真相,自欺欺人地拖過一天是一天。他要把人綁回去,是想着,如果是假的,自然天下太平,如果是真的,讓漠沙族的族長,知道我們這樣信任他,一時感動,也許就不肯投降陳國了。”
盧東籬憤然道:“與虎謀皮!”
風勁節笑笑:“範帥現在在做什麼?”
“又睡去了。”盧東籬只覺這一切太過匪夷所思“出了這麼大的事,他還是睡意朦朧,我說破了嘴,他連理也懶得理,拼了命就要把我往外趕,他好趕緊回去睡。這……”
風勁節大笑:“你不知道,他新近得了一個千嬌百媚的第十三房小妾,這幾日正是新鮮之時呢,幸虧這半夜去擾他興致的是你,換了是我們這些旗下將領,恐怕就不只是打軍棍這麼簡單了。”
盧東籬又氣又急:“什麼時候了,你還有空拿這些事說笑。”
“我不是說笑啊,我只是慶幸,他忙着尋歡作樂,對眼前的事,沒有及時處理,也沒有采取任何應變或防備的措施,這樣,我們想幹什麼就自由了。”風勁節冷冷一笑。
盧東籬眼神微亮:“你想做什麼?”
“其實要解決這件事很簡單,帶一支精兵,輕騎快馬,以雷霆之速到達他們的駐地,直接攻進他們的王帳,控制族中重要人員,殺死陳國使者,在族衆面前,宣佈我們趙國早就發現了他們的陰謀,但寬宏大量,只除首惡,絕不追究其他族民。然後斬殺族長,另立其他親近我大趙的族中長者爲族長,又溫言安撫所有族民,這場風波自然可以平息於無形。”風勁節從容道來,語氣輕鬆平常。
盧東籬大覺振奮:“此計果然可行,那你快快招集人馬。”
風勁節白他一眼:“盧大人,你忘了,我們大趙因爲長年不打仗,不憂外敵,卻總怕自己的武將造反,所以對武人節制最爲嚴苛。我身爲部將,無帥命而私自調兵,就算立了天大的功,回來等我的也只能是……”
他並掌成刀,在自己脖子上輕輕一剁“盧大人你很想看我爲國成仁是不是?”
盧東籬皺起眉頭:“那我們再找範……”
“你想一夜把他從美人身上叫起來兩次?”風勁節打個寒戰,瞪眼望他“是個男人都受不了。你是欽差大臣,他不能拿你怎麼樣,可是別的人也不能當這個出氣筒啊。”
盧東籬進退兩難,憂心如焚:“這該如何是好。”
風勁節看他憂急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好玩,仰頭嘆口氣,這幾年的官做下來,以爲你變聰明瞭,怎麼一碰上大事,就笨成這樣“你忘了,我國律法,對武將雖極嚴格,對士大夫,文官們卻極爲寬大,如果……”
盧東籬心中一震,剎時間眼前清明起來,不覺微笑:“我是天子持節之使,我命你出兵平定此次漠沙之亂,事後追究,你只推說什麼也不知道,只是聽我轉達了聖命,不敢懷疑天使,所以聽令行事。你只是被騙,不是私自調兵,最多我背個罪名罷了……”
他想到就做,拖了風勁節就走。
風勁節笑道:“幹什麼?”
“當然是立刻去調兵。”
風勁節哈哈大笑:“等你回過神來再調兵,得浪費多少時間,人馬早就安排好了,你且隨我來。”
他反手復拉住盧東籬的手臂,走得迅捷輕快,盧東籬幾乎跑不上他的步子,被帶得不得不略略跑動。
二人轉眼到了城門,卻見城外五百匹精騎,早已裝備妥當。
月色下,五百名戰士,背弓帶刀,肅穆沉凝,天地間,除了馬嘶之外,竟似再無旁的聲息。
盧東籬站在城門前輕輕問:“你只帶五百人?”
“我們是要以奇兵平亂,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剿滅漠沙族人的。人去多了,反而不便,人少一些,來去如風,更加方便。”風勁節在月色下傲然一笑,那神色氣慨,竟似天下間,竟無絲毫可慮之事,可憂之人。
盧東籬的膽色本不輸人,只是他是文臣,生平第一次面對戰爭,又想起此事關係國家大局,心頭不免有些緊張,此刻靜靜凝望這五百壯士,卻不知此一去,生還者復得幾人。
他心間即憂且傷,即覺熱血沸騰,又感悲痛淒涼,復又有些緊張侷促,一時間掌心都微微出了汗。
風勁節在旁微微側首,凝望他月色下沉穆如水的側臉,和眼眸中的對最卑下的兵卒,也不掩飾的痛惜關切:“此一去,若能成功,以你的身份,應該就沒什麼事了。可要是失敗,你就算是欽差,怕也要承擔罪責了。”
盧東籬灑然一笑:“怕什麼,我朝從不擅殺士大夫,最多丟官去職罷了,這等小事,比起這裡五百男兒,以性命衛護國家,算得了什麼。”
風勁節朗笑一聲:“說得好,這纔有丈夫之風。”他復又高聲喝道:“馬來。”
王大寶早就牽了一匹神駿的白馬,在旁等待良久,此刻應聲牽了過來:“將軍。”
風勁節翻身上馬,在馬上笑道:“事不宜遲,我就不同你再多說了,可惜咱們這是半夜偷偷摸摸發兵,萬事求快,什麼誓師,送行,請欽差大人講話這一套就暫免了,咱們……”
話還沒說完,馬繮被盧東籬一把扯住,他轉頭對王大寶道:“給我也備一匹馬。”
王大寶眼珠子差點沒滾出來“這個,盧大人……”
趙國的傳統,主帥是文臣,打仗的事從來是交給下頭的武將的,主帥只要坐在安全的地方發佈命令就行了,從來沒有哪個文官會主動要求上戰場的。
風勁節也瞪他:“你別胡鬧。”
“什麼胡鬧,此事關係如此重大,我豈能不與你們同行。”盧東籬也急了。
“你是個文臣……”
“只有你們武將才能爲國而戰嗎?”盧東籬朗聲道“要我明知一切,卻裝不知道嗎?要我眼看着大趙的好男兒在浴血奮戰,自己卻躲在安全的地方嗎……”
“我沒空照顧你。”風勁節對這個毫無自覺的大累贅不客氣地施以白眼。
“你不用照顧我……”
“好。”風勁節無奈地一嘆,盧東籬纔剛覺鬆一口氣,卻見風勁節在馬上略一彎腰。盧東籬只覺頭上一震,眼前一黑,直接就倒下去了。
旁站的王大寶本能地伸手一扶,臉都白了:“將軍……大人……這……”
四周同時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風勁節漫不經心地揮揮手:“大寶,你好好照顧盧大人。”
所有士兵眼睛都直了,這,這,發生了什麼事,那個是欽差吧?欽差代表皇帝,打了欽差好象就是打了皇帝啊。
風勁節見半天沒人應,不滿地提高聲音:“大寶……”
王大寶哭喪着臉:“這個盧大人,他,他……”
“他暈了總比他跟來礙事好,這槍林箭雨的,一個顧不到,擦傷了點油皮,都是我的罪過。”風勁節瞪眼“扶盧大人回去,好好照應,別讓他亂跑亂動,給我亂惹事。”
這話是說朝廷欽差的口氣嗎?士兵們心中雖覺詭異,不過也沒什麼人敢表示異議。
只王大寶有點不滿:“將軍你不帶我去。”
“你看顧好盧大人,讓我沒有後顧之憂,這個責任還不重大嗎?”風勁節硬梆梆一句話壓下來,也不再理他,伸手在空中一揮,策馬來到軍前,目光只淡淡在衆人面前掃過一圈,平靜地道:“出發!”
因是秘密出兵,誰也不敢高聲,也不能耽誤太久,誓師,宣言,激勵士氣,這一類的工作全都省略了。只是簡單得一聲令下,五百匹戰馬,便已奔騰如龍,追隨主將,呼嘯遠去。
獨留王大寶哭喪着臉,站在原地愣愣望着,直到再也瞧不到一絲影子,才憤悶地低頭背盧東籬回去。
“媽的,沒見我一個人不方便嗎?也不過來幾個人幫忙。”
他心情不佳,語氣當然就更加不好。
城門口忙跑過來兩個士兵,一個在旁半扶着盧東籬,一個在前面打燈籠照路,陪着他一路回去。
寂寂夜色下,幾個人一邊走,一邊低聲說話。
“王頭,你說風將軍能贏嗎?”
“廢話,風將軍什麼時候輸過。”
“這位,真的是欽差大人嗎?”
“當然,這還能有假。”
“可爲什麼和以前那些大人們完全不同呢?”
“哪不同了?”
“說不清,反正是不同,總覺得,好似比那些大人,還有咱們大帥,都好似的……”
“好什麼好啊,要不是他,我就跟着將軍立功殺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