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東籬都快氣瘋了,風勁節的膽子越來越大了,連欽差大臣也敢一掌就敲暈過去。可憐他醒來之後必須面對一個暴跳如雷的範大帥,還要憂心如焚,爲了遠方戰事而坐立不安。
到如今整天整夜,只知道守在城頭上,遙望遠方,心裡不斷忖思,等風勁節回來了,是先罵他還是先揍他呢?可惜自己是個文弱書生,打人的念頭,也只能想想便算了。
陪他守在城樓上的人,當然少不了王大寶。這位百夫長心裡的不痛快,比之欽差大人,也差不到哪裡去。整天在城樓上走來走去,嘮嘮叨叨爲沒參予這場盛事而鬱憤不已。
盧東籬聽得耳朵起繭,只作不聞,每日只在城樓盡力張望罷了。
不過,論到眼力,他自然比不上這些老兵,所以當王大寶大叫一聲:“有人。”時,後知後覺的他震了一震,極目遠眺。
漸漸只見遠方沙漠煙塵之中,一騎快馬,如電而來。
隨着人馬漸近,王大寶已經大叫起來:“是小刀,他怎麼一個人來了。”
盧東籬急問:“他是誰?”
“小刀是風將軍身邊的親兵,一向跟着將軍的,這次也隨將軍一同出征,怎麼一個人回來了。”
王大寶一邊驚疑地叫,一邊飛快往城下跑,他沒有注意到盧東籬那剎時間蒼白起來的臉色。
爲什麼只回來一個人?爲什麼只有一個人?爲什麼他的親兵不在他身邊?
盧東籬覺得天地有些昏暗,腳上有些發軟,不得不伸手按着城頭,才能穩住身子。他想要下城去問,卻覺得身體異常虛弱,竟似一擡足就會跌倒一般。
風勁節,那個膽大包天的混蛋,竟敢只帶着五百人,就去闖漠沙族上萬人的營地?
爲什麼,我們等了又等,回來的,竟只有一個人。
王大寶慌張地讓人開了城門,直迎出去,恰好小刀一人一騎也到了城門前,人還在馬上,已是大喊起來:“大寶哥,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王大寶歡喜地迎上去:“將軍呢?”
“將軍暫時不能回來,怕你們着急,讓我一個人先來報信。”小刀眼神閃亮,滿臉笑容地從馬上跳下來“大寶哥,你沒跟着我們一起去太可惜了,你不知道將軍有多神勇,多了不起,我們就這麼直衝進漠沙族人的營地,佈防的幾百名漠沙族人,連一刻也攔不住,駐地上萬人,全都措手不及。我們一邊衝,一邊大喊,大趙國風將軍奉旨前來誅殺陳國逆賊,無關者一概不究。那麼多強悍的將士,就沒有幾個敢對我們動手。我跟着將軍衝進他們聚會的營帳時,那些人居然纔剛剛站起來,武器也還沒拿穩呢,將軍走過去,一刀就砍掉了那個使者的腦袋,漠沙族長嚇得腿都軟了……”
這少年興高采烈滿臉生輝地大聲講述:“我從沒見過向將軍這樣的英雄,他的眼睛就那麼一掃,在場那麼多漠沙族的勇士,就誰也不敢反抗他。他笑一笑問漠沙族長,陳國使者死在你的營帳裡,你怎麼向陳國人交待?那族長當時就直接跪下請罪了……”
他是那樣興奮地述說着,除王大寶外,其他的士兵也不由聚攏過來傾聽,人人眼神閃亮,個個與有榮焉。
然而,盧東籬聽不見。
他在城樓上,只聽得一聲“我們贏了。”
然後,身上一軟,不自覺靠着城牆坐了下來,先是極大的恐懼,再是突如其來的放鬆,全身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雙手猶其抖得厲害,他不得不用左手抓住右手,以此來讓雙手不要再抖得那麼明顯。
他們贏了!
他閉了閉眼,靠向身後城牆。
他們贏了!
他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話,再也不能做任何思考。
他們贏了。
幾日以來,一直崩緊的身與心在這一刻完全放鬆,倏然襲來的虛脫感,叫他再也不能動一指,發一聲。
小刀徑自拉着大家,講述整件事的經過:“他們的族長被我們將軍嚇得就只會請罪求饒了,而其他的族中長老們,也都不敢對抗將軍,將軍原本是想殺族長另立一人爲長,但看到立威的效果這麼好,就不再多施殺戮了。他拉着族長的手出來,和所有的族人說話,安撫他們說,只要他們忠心於趙國,大趙絕不會負他們。又跟族長和許多長老們開會,不斷得同他們分析整件事,說明他們投降陳國是一件多大的錯誤,後來他說趙國不害怕任何人的背叛,也不饒恕任何人的背叛。一邊說,一邊拔刀猛然一揮,整個營帳,居然被刀氣從前到後,完完全全切成了兩片。你們沒在啊,不知道當時那些漠沙族人的表情,那簡直就是在看着神仙啊……”小刀完全沒有發覺自己的眼神也狂熱得象在講述一個神蹟“我想,以後就是陳國再派人來,漠沙族人也不敢反叛了……”
他興奮莫名地說了又說,一點也不覺疲憊,所有士兵都高興地在旁邊一直傾聽,也絕無厭倦。
這個時候,盧東籬才慢慢站起來,慢慢下了城樓,走到他們之間,忽然輕輕問:“傷亡如何?”
正說得口沫橫飛的小刀頭也不回:“沒什麼……”
“到底是多少?”
小刀不耐煩地扭頭喝斥:“我說你,這麼大的喜訊,怎麼還……”
語聲一頓,忽然發現問話的人是誰,急忙施禮。
盧東籬也不介意,只是微笑問:“傷亡怎樣?”
小刀怔怔地擡頭看他,這麼大的喜事,這麼大的功勞,就連別的士兵也都只急着問戰事詳情,而這位高高在上的欽差,卻只是這麼平靜地問,傷亡如何?
他低下頭,心悅誠服地拜下去:“大人放心,全軍傷者二十八人,其中重傷七人,而無一戰死。”
盧東籬倍覺震驚:“你是說,你們五百人,衝進萬人的營地,無一戰死,且只傷二十八人……”
“是啊,是啊。”小刀又興奮起來:“風將軍帶着我們以天降奇兵之姿出現,漠沙族人根本措手不及,而且風將軍一直衝在前面,漠沙族守衛臨時倉惶射出的亂箭被他一個人就拔擋掉很多,後來衝進營地,他凜然神威,沒有任何人是他刀下一合之將,而我們又大聲呼喝,只殺陳人,不究旁人。漠沙族人一直以來都是我們大趙的附庸,族長也沒向全族宣佈投降陳國的事,所以,他們根本沒敢認真和我們拼鬥,說起來,將軍他真是了不起……”
他一說起風勁節,就收不住話頭,只顧滔滔不絕說下去。盧東籬怔怔呆立了一會兒,舉目遙望遠方,竟是半晌說不得話。
耳旁小刀在喋喋不休地說什麼,他聽不清,心頭遙遙浮起那男子銀盔銀甲,燦然刀光下的蓋世英風,卻又恨得不自覺握緊了拳頭,若不是被他一掌打暈,也不至於什麼也看不到,只在這裡聽人轉述。
他定定神,迴轉了心思,輕聲問:“你們將軍可受了傷。”
“沒有。”小刀大聲說“區區漠沙族人,怎麼傷得了將軍。”
“他現在在做什麼?”
“將軍怕他走了之後,漠沙族人心思不定,所以,要多駐軍幾天,多多安撫他們,向他們宣揚大趙軍威,以及我們大國的容人雅量,同時也多聽聽他們的意見,看看他們有什麼苦衷,有什麼需要。將軍說,趙國要讓人家爲我們賣命,當然也要多給人家一些好處。”小刀朗聲道“將軍還說,這幾天他要監督漠沙族族長,向沙漠上所有部族散佈消息,就說陳人向漠沙族遊說,漠沙族長深明大義,通知了趙軍將領,誅殺陳人,並以此警示沙漠上的所有部族,不得同陳人勾結。”
盧東籬不覺一笑,這招真是狠毒,如此一來,也算斷了漠沙族人的後路,讓他們同陳國結下大仇,想來陳國不會再派使者來了,漠沙族人也只能忠心大趙到底了。
小刀看盧東籬微笑,心裡覺得安定,雖然他是高高在上的欽差大臣,但身邊一不帶隨從,二沒有儀仗,又讓人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他本來也年少衝動,忍不住興沖沖問:“大人,我們這麼立下這麼大的功,會有賞賜的吧。”
一旁的王大寶比較清楚狀況,冷笑一聲:“賞賜,做夢去吧,大帥聽說將軍出兵的事,氣得拍桌子說等將軍一回來,就治他死罪呢……”
“什麼……”小刀驚愕不信“怎麼會有這種事?”
盧東籬略帶責備地看王大寶一眼:“他說笑而已,這話你也當真不成。”
王大寶憤憤然還想說什麼,見盧東籬不悅的眼神掃過來,只得低了頭,一語不發。
盧東籬心中雖有不平,卻也深知兵事最艱,就算是實情,也要儘量隱瞞,這個時候,讓低層的士兵,對主帥的不滿越來越嚴重,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就算有什麼矛盾,他們這些當官的,總要想辦法,靜悄悄把一切消彌在帳府中,營帳裡,總之不能叫下面的士兵感覺到上層的不和,不致動搖軍心,這才最重要。
心念動處,他疾道:“我這就去帥府,把好消息告訴大帥。”話音落處,更用警示的眼神給了王大寶一個提醒,叫他切切不可再胡亂說話。
盧東籬的好消息,並不能讓範遙高興,在軍隊中至高無上的權利遭到冒犯,這種羞辱感,讓他很難寬宏大量地爲國家而感到高興。
所以他把桌子拍得震天響,也就理所當然了:“風勁節如此自作主張,便有功勞,也不值一提,軍紀被他敗壞,若不重處,此後,還有人遵守軍令嗎?”
盧東籬向四下看看,見所有的下人早就知機地溜了個精光,當即笑笑:“大帥,且聽我一言。”
可惜,範遙的心情極度不好,實在沒心情聽他盧東籬來表示任何意見:“盧大人,你是天使,本帥也動你不得。今日立下大功,盧大人自管回朝請賞便是。本帥如何治軍,卻不是你盧大人可以置評的。”
盧東籬一笑道:“大帥若執意如此嚴懲。下官自是無可奈何。只是下官回京之後,若據實相報,風勁節之罪,固然難逃,但於你範大帥,又能有什麼好處呢?”
範遙微微一震,不再說話。他以往仗着天高皇帝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對上頭隨意欺瞞也沒什麼大不了。
可現在一個堂堂欽差就站在自己面前,這件事真鬧大了,就算他求到九王那裡,怕也遮掩不住的。
以大趙對武將管制之苛,風勁節無命而調兵,就是立下再大的功,他也有權隨意處置,朝廷斷然不會追究。
只是要問他風勁節爲什麼無命調兵,追究起來,竟是他範遙見事不明,當機不斷,白白貽誤軍機,逼得風勁節不得不抗命了。
若真是這麼直報上去,盧東籬一來是文臣,二來是欽差,有便宜行事之權,沒準會有重賞,風勁節當然逃不了重處,而他範遙自己,怕也少不了老大一場沒趣,皇上的斥責文書,肯定會很快送過來。
雖說有九王爺撐腰,不至於貶官去職,但是讓皇帝和百官留一個極不好的印象,這對他將來的仕途,只百害而無一利了。
盧東籬見他動心,這才笑道:“大帥若不介意,請聽聽下官的意見,若是即能薄懲風勁節,又可保全大帥的顏面,大帥又何必定要追究他這麼一個小小武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