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士傑錯愕道:“胸口有嚴重劍傷?誰的武功能夠重傷方侯,他還中毒一年多了?那豈不是,我們還在楚國時,就已經有人給他下毒了?”
秦旭飛搖搖頭,低聲道:“這是他自己的私事,你不用多說多問,也別在他面前多嘴了,小心他翻臉無情。”
祁士傑打個寒戰,非常感謝秦旭飛的提醒。
秦旭飛自己卻只是沉默着出神。
誰的武功能重傷方輕塵?
或許,要傷他,根本不需要武功。
誰能給他下一年的毒,他卻不知道?
又或是,他只是一直裝作不知道吧。
那毒……會是下在哪裡……會是下在哪裡,最爲方便?
是那一罈又一罈的酒吧。
一杯杯喝下那劇毒的美酒,繼續冷靜而嚴格地調教他的弟子,拒人於千里之外地抗拒任何人的提醒和關心。
對於方輕塵的事,他知道的遠遠比別人想象得多,所以從當初聽說方輕塵失蹤,就隱隱有些猜到真情了,這時自然不似祁士傑這麼吃驚不解。
想起自己當初冒着惹火方輕塵的危險做出的提醒,想起自己離楚時,對趙忘塵那全然無用的旁敲側擊,只覺得心間說不出地沉重難過。
一直一直,他看得比誰都明白,偏偏卻什麼都做不了。又或者,他其實並沒有真正努力去爲那人做什麼,努力嘗試爲那人去阻止什麼吧?
那些軟綿綿的,一陣風就吹得散去無蹤的話,有什麼用呢?
爲什麼當年,他沒有大聲揭穿真相,爲什麼他當日,就不曾直接出手,好好地打醒趙忘塵呢?
終究是,不曾真的盡心,沒有真的把那人放在心上吧。
他咬咬牙,努力揮去心間的黯然,淡淡地吩咐兩名大夫:“不管怎麼樣,先開幾服藥,助他調理一下身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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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極安寧,極閒適,也極悠長的夢。
夢裡總有一股溫暖,層層疊疊,綿綿密密,將一切寒冷悄然驅盡。因着那溫暖,所以黑暗也不遜於光明,所以獨自一人,亦不覺孤單寂寞。
這樣的暖意,一層層將他包圍,一點點入膚入骨,入了肺腑。這種暖洋洋的感覺,這種被關懷,被愛護,被守候的感覺,似曾相識……
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過,這樣的溫暖,這樣的快樂,然而……
然而,只要他開始依戀這溫暖,開始沉迷這美好,一切就……
方輕塵心間倏然一凜,最初睡夢裡的懶散閒適,溫和慵懶,全變做鋒芒與防備。原本放鬆的身心,忽然間繃緊,原本任那悄然而入的暖流,一點點驅盡體內霜寒,這一刻,卻是體內真氣如驚濤怒浪,呼嘯着反噬過去。
耳旁傳來一聲悶哼,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濺了幾點在他的脖子上,似乎有極沉重的東西,猛然間壓下來,只是,這樣的沉重,也依舊是溫暖的。這該死的,讓人憤怒的溫暖。
方輕塵猛然睜眼坐起,毫不客氣地將無力地伏在他身上的秦旭飛直踹出去。爲什麼每一次他睡覺,總會被這個人打擾,爲什麼這回他醒過來,這個無聊的傢伙,居然又會趴在他身上,做一些詭異的事情?
秦旭飛一手掩脣,把一口鮮血硬生生重新嚥了下去,只覺體內內息四下亂竄,四肢百骸奇痛無比,要不是他性子生來堅忍強悍,只怕在這措手不及,被撞出去的時候,連站都別想站穩了。
縱然如此,這時候,他心裡想的卻也不是自己的傷痛,只是暗自遺憾。
只差一點,就可以探出方輕塵中毒到底有多深了,可惜這人醒得太快,反擊得也太猛烈了,要不是他自己內力也算深厚,只怕立刻就得命喪當場。
他這裡懊惱不已,方輕塵的心情也絕對談不上愉快,冷眼望着他,寒聲問:“你在我的藥裡,動了什麼手腳?”
以他的本領,就算是有些暈沉,也不可能任人跑到自己牀上來,對他上下其手,胡亂擺弄,甚至被對方的真力侵入經脈那麼久,也不警覺的。要說秦旭飛沒下藥,真是鬼也不信了。
秦旭飛勉力壓下紊亂的內息,方能低聲道:“我只是讓大夫在你調理身體的藥裡,加了幾味會加倍誘發毒力的藥,原想着若是能把毒力激發出來,我用內氣探查,你一人之力逼不出來,合我們二人之力,或許就能成功。”
他自然是一番好意,縱是絕頂高手,若非是至親至近之人,也絕無可能這樣拼着真氣損耗,去爲旁人如此驅毒的。更何況,他爲的是一個完全不肯領情,不願合作的人,這般苦心施爲,不但是拼上他的真元武功,甚至可以說是押上了性命來的。
方輕塵的脾氣,方輕塵的武功,他都清清楚楚。如果剛纔方輕塵反擊時的真氣再猛烈個兩成,他自己的性命就要交待在這裡了。
可惜啊,知道他如此一番苦心,方輕塵沒有絲毫感動,有的只是憤怒。
這個世上,怎麼有人可以多管閒事到這種地步。而自己,居然會這樣毫無防備地上當?
與其說他惱怒秦旭飛的無聊多事,倒不如說,他爲自己在秦旭飛面前的不設防而驚怖莫名。
他是方輕塵,從來沒有人可以輕易給他下藥。當初趙忘塵費盡心思,找那無色無味之藥,每回都只在酒裡下極輕微的一點點,慢慢積少成多,才能造成毒害。
然而,就是那麼輕微的毒力,他其實都是立刻察覺了的。
現在倒好,只不過是兩個民間大夫動的笨拙手腳,只不過是由秦旭飛親手端過來,很兇狠地瞪着他,非要親眼看他喝下去,才肯放過他的藥,於是,他便真的毫無察覺地一口喝光了,即使後來毒性忽然發作地厲害,他居然也沒動疑,只當是那兩個大夫的醫術太差罷了。
他竟然從沒有懷疑過秦旭飛一絲一毫,他竟然從身到心都對這個明明不算親近的傢伙完全沒有防備。
這個事實讓方輕塵憤怒如狂,如果這裡不是秦軍的營帳,如果不是一點僅餘的理智,讓他知道,現在出手跟秦旭飛打架絕對沒有好處,要照着他自己的性子發作起來,只怕秦旭飛剩下的半條命,就得交待在這裡。
縱然如此,他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怒聲喝道:“你爲什麼就那麼喜歡管我的閒事?”
秦旭飛深深凝視他:“你又爲什麼也老要管我的閒事?”
方輕塵一怔,沉默了極短的瞬間,才迅快地說:“我救你,是爲了楚國,如果讓別的強國吞併了秦國,國力就會更加強盛,與秦國有大片疆土接壤的楚國,也就暴露在威脅之下了。”
這個道理,似乎也是很說得通的,只是,秦旭飛眼裡看到的卻是,剛纔方輕塵那仿似漫不經心,垂下去了的眼眸。
那樣理直氣壯的話,爲何居然不願正視着他說出來。
他不覺一笑,便是胸口真氣亂竄的奇疼便也不覺得了:“你說是爲了楚國,便當是爲了楚國吧,但不管你的原因是什麼,你救了我,都是事實。”
“其實我也只救了你的軍隊,不是救了你。以你的本事,若是隻求自己脫身,是沒有人能困住你的。”
秦旭飛一笑搖頭:“方輕塵,你曾經出兵助過我兩次。一次,你救了阿恆,一次,你救了我的無數手足兄弟,下屬夥伴。不錯,這兩次,你都不算救我的命。可是,你該知道,這比你親手救了我,更加叫我感激。”
方輕塵冷哼了一聲。
秦旭飛也不以爲然,只從容道:“但是,我不願意你受傷害,我想要你可以過得更好,這一切,不是爲了感激,不是爲了報恩,只是因爲,你是方輕塵,你是我極重視的人,所以,我見不得你這般不愛惜自己,這般糟蹋自己的身體,這般……”
他倒是一口氣說得痛快,方輕塵的臉卻是越來越沉。
這人到底是他的誰啊,哪裡來的閒心閒功夫,整天對他指手劃腳。
又是不愛惜,又是糟蹋……
這人怎麼就隨便找兩個詞,都能讓自己火冒三丈呢?
方輕塵莫名地咬咬牙,幾乎是有些惡意地笑了笑。
極重視的人啊?
哪一種重視呢,關心是重視,仇恨也是重視吧?
秦旭飛,在你眼裡,我是什麼人?你何曾見過我的真面目,你何曾真的明白我?如果你知道,秦國的這一場連綿兵禍,萬里災劫,無盡死傷,無數苦難,皆是我一手操縱,你又會給予我哪一種重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