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易逝, 轉眼已是四年,四年的時間裡,我們都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意氣一時的書生, 白鷺書院依然是白鷺書院, 東山書院也仍屹立在東山上, 可惜當年意氣風發的學生卻再不是學生, 也或許時間改變了一些人, 卻仁慈地維繫着另一些人。
歐陽寧依舊是白衣勝雪的翩翩公子,而我卻再也不是默默無聞的孟長生,四年的時間裡, 每個人都在成長,朝堂之上明爭暗鬥不斷, 江湖之中殺戮紛爭未歇, 一切的一切, 皆被掩蓋在這樣的夜色中。
月色朦朧,又是一年秋獵, 我站在當年望着公子的地方仰望勝雪公子,一切似乎還是從前,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周婉一身白衣錯落於風中,夜晚的風吹起飄然的衣袂,與月色中的白衣公子竟是那般相配。變了的只有我停下腳步對着公子駐足的時間, 不變的仍舊是那般淡漠遠離的稱謂。
“每年秋獵, 你都是這樣望着他, 本公子一直好奇, 以你孟長生的手段, 想要什麼不是手到擒來,偏偏對他……”說話之人是宋玄商, 當年的情景再現。這四年來,我們大大小小合作不少,自然變得默契了些,不再有小心翼翼的試探,剩下的反是不必言語的默契,“解釋只有一個,你,不願意罷。”
這種被人猜透心思的感覺真的不好受,可是我不怒反笑,轉頭看向宋玄商。
有的時候,不知是該爲這些真話從別人口中說出而生氣,還是該爲自己的不願意面對而懊惱,索性不去思考,然而在這世上,人願意或者不願意,皆不能改變已然發生的事情,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掌控將來。
“何必那樣看着本公子?怎麼,被說中心事了,不好受吧。”宋玄商這些年膽子愈發大了起來,絲毫不懼我的眼神,亦或者這樣的眼神對他早就沒了震懾力,我聽到宋玄商自嘲地笑道:“孟長生,你在自卑吧,這些年你我手中早就染了鮮血,那些骯髒的、齷齪的、見不得人的東西,永遠也上不得檯面,你怎麼敢以這樣的身份去靠近那樣的白衣。”
“那六公子又何嘗不是?”我有些好笑,這樣躲在暗處窺視,這樣委屈自己,只爲看到一個人,只爲虛無縹緲的靠近,到底爲了哪般?
“本公子和你可不一樣。”宋玄商一搖食指,笑而不語。這些年,宋玄商別的本事不見增長多少,這笑容卻是練得爐火純青了,我直覺想走,還沒動身,便聽到宋玄商再道:“明日獵場,會有一出好戲,你,保重。”
宋玄商本是想笑,不知爲何卻變得嚴肅了幾分,話落到嘴邊,也只得一句保重。獵場上刀劍無眼,自是得保重,可是又有誰人能知,那未曾上演的驚心動魄就在身邊不遠處。
“該保重的是你吧,六公子,別是誤入了自己設的陷阱。” 我冷眼道,但那時我若知曉自己一語成讖,便是怎樣,也該阻止宋玄商的自以爲是,可是通曉未來的孟長生,此時也不過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姑娘。
“也是,以你的武藝,救人不成,自保倒還說得過去,本公子有什麼可擔心。”宋玄商笑了笑,也不看我,自顧轉身,“嘿,夜深了,你還打算看到什麼時候?算了,你隨意,本公子先回去了。”
看着宋玄商的身影,再望一眼前方的白色,這樣的月色,和四年前一樣皎潔,月還在,人在否?
四年前的昔公身體尚算安康,能與衆人一道射箭,雖是寥寥幾箭,但聊勝於無,四年前的衆人雖各有心思,多少還能一起打獵,一起烤火,一起對酒當歌。
而如今,昔公的身體愈發衰弱,來到狩獵場也不過是強撐,且這狩獵場又何嘗不是鬥法的戰場,比起真刀實槍、談兵佈陣的戰場,無硝煙的戰場,才更令人心悸,因爲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一不小心便已萬劫不復。
可惜,時間最是有情,也最是無情,無論曾經是好是壞,一切都回不去了,終歸是回不去了,或許,從一開始在宋玄商生辰宴上送出那份禮物時,一切就已經回不去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一手的好牌,竟也能打成如今這般模樣,是該感慨當初不知忍耐,還是嘆息曾經對於仇恨過於執着?若是孟長生不是急於報仇,若是不曾做出選擇,那麼如今的孟長生,可否?
的確,時間也是最好的傷藥,這些年來勾心鬥角,有勝有敗,如今仍是勝負不分。可是,人會乏,情緒會倦,如若不曾走出那一步,以孟長生的能力,足矣保全想要保護的人和事,或許這些便也夠了。
心隱隱作痛,卻不得不繼續下去,自己選擇的路,又怎能容忍退縮?只是當寂寂無人之時,難免餘下一片蒼涼。
天門山上的白衣公子,你是不是也曾和長生一同看着這樣的月色,公子啊公子,若你知曉,可否告訴長生,該何去何從?
那一夜寒蟬悽切,那一夜月色幽冷,那一夜愁緒難遣,誰人曾嘆道:雨暗殘燈棋散後,酒醒孤枕雁來初。
哀傷嗎?不全是。後悔嗎?不全是。落寞嗎?不全是。厭倦嗎?不全是。心在時間的消磨下不再尖銳,可那鈍刀磨肉的痛楚,又有幾人能夠體味?
但,無論如何,難眠的夜終會過去。紅日初升,沒有了夏日的炙熱,淡淡的,暖暖的,那是秋天的溫度,豐收的季節裡,狩獵的兒郎也一定會豐收,只是此去,無人知曉誰勝誰負,無人知曉等待着他們的會是什麼。
次日清晨,當陽光照着未乾的露珠,獵場前便已然聚集了人羣,有的人在檢查着馬匹,有的人在談笑,也有的人仰望着天空,誠然,這個人便是本姑娘。
“小姐,怎生起得這麼早?”蘭兒端了茶盤,上面放着白粥並一碟小菜,在獵場這樣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艱苦地方,能得一頓白粥,總比膩味的烤肉來得引人食慾。
“秋高氣爽,便出來感受一下清晨。”我莞爾,卻見蘭兒以一副你在說什麼的表情對着我,心道,這丫頭真是忒大膽了些,有哪家丫頭不是對自家主子畢恭畢敬,偏巧蘭兒仍舊是這副模樣,也怪我縱着她。這些年來,蘭兒於琴棋書畫、廚藝女紅,多有涉獵,只除了這副性子。
“哈哈,今天會是個特別的日子。”我仍舊仰天,這天空,湛藍如洗,這草坪,黃綠相接,這人羣,熙熙攘攘,此次秋獵,一定會十分特別吧。
“奴婢不知道今天是否特別,奴婢只知道出門前夫人交代一定要照顧好小姐。”蘭兒自顧向前走,這回身爲主子的我也只能跟着了,“昨天晚上就沒吃什麼東西,這碗粥啊,奴婢得看着小姐喝了才放心。”
“我們家蘭兒丫頭,什麼時候變成小老太太了?”由於蘭兒的沒好氣,我摸了摸鼻子,訕訕笑道。
“是,奴婢就是變成小老太太,也得盯着小姐把粥喝了。”蘭兒絲毫不理會我的示好,表示她仍在氣頭上,任何人生氣都不可怕,可是蘭兒生氣,好吧,也不可怕,可是我會心疼。
“是不是還在爲那件事情生氣啊?”雖然每做一件事我都有我的道理,可是能真正爲你着想,爲你擔憂的人,已經不多了,我自是不願意委屈了蘭兒的好意,“我也知道獵場有危險,可是,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況且,花美人不都說了,以你家小姐目前的武功,自保綽綽有餘嘛。”
“每次和小姐爭辯,花宮主哪次不是偏幫着小姐?算了,小姐說的都是對的,奴婢哪敢置氣?”蘭兒反問,可我卻知道蘭兒仍舊在生氣,不然,從這一大早,就一直奴婢奴婢地說着,將身份的差別道了個清楚。
“好蘭兒,我向你保證,一定會毫髮無傷地回來,讓你好和孟夫人交代。”我將四指放在耳朵旁邊,衝着蘭兒眨了眨眼。
“蘭兒不是怕夫人追問,蘭兒是……”
“我知道的,我們蘭兒丫頭是擔心我,嘴上還死不承認。”衝着蘭兒笑了笑,此時已經到了帳前。
其實在這獵場,的確是不大方便的,最起碼飲食上,除了昔公和幾位公子,能吃到一碗白粥實在是因爲蘭兒的勤勞,冒着冷風,大早上便去煮粥給我,而我怎能辜負這一片心意呢?
白粥雖然清淡,但比起這些日令人膩味的肉,不知是好到了哪裡去,我看向蘭兒,只見她自覺地將木梳拿來,打算待我喝完粥便將我那梳得尚算看得過去的頭再梳一遍。
我們家蘭兒比起其他閨秀的婢女,這雙巧手絕對不是誇出來的,有來自孟夫人真傳的廚藝和刺繡功夫,還有這些年練得梳頭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