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木在原地了好半天,花霖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能閉上嘴不作聲。過了小會兒,仙澤有些不自在地搓着手,憋出了一句話:
“太好了,師姐還記得我。”
見狀,花霖起了壞心眼兒,想要言語調戲一下面前這個看上去有些無措,也頗爲討喜惹憐的小郎君:“所以,我還記得你,你就有這麼歡喜?”
“當然。”小郎君的神色裡是滿地快溢出來的暖愉。
“那…”花霖側起身子,手肘撐在榻沿,手心扶着腦袋,“你一個堂堂仙家四爺,本來可以娶一個名門千金,這也對你的修煉大有毗益,爲什麼偏偏要選我這個將死之人呢?”
小郎君搖了搖頭,臉色鄭重起來:“師姐不能算是將死之人。”
這話聽起來倒有幾分新奇,多年來第一次有人這麼說。
花霖自嘲:“何以見得?”
仙澤垂了眸,眼簾下是一片陰影:“當年那件事既然無人親眼目睹,就不能下定論。”
也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件事連花霖自己都記不清楚。只是結局就擺在那裡——她將兩個正處於鼎盛時期的家派滅了門,血流成河,腥臭沖天,罪無可恕。
這些事情,都是當初一衆門派聲討花霖時告訴她的。
而這個罪魁禍首當時就坐在旁邊一邊聽着各位能人才俊你來我往,脣槍舌劍,一邊吃着桌上的青瓜,心裡覺着還挺甜,準備再去找管事,讓他多買點。
直到最後,花霖才知道他們說的是自己,懵得有些過頭,導致一口青瓜順着呼吸滑了下去,差點卡到喉嚨。
到了後來,這一幫人發現花霖不僅金丹破碎了,而且身子也變得嬌弱得不行,那一聲聲像是到了骨血裡的咳嗽咳到了他們心坎上,解氣得很,也不再追究那麼多事。
畢竟只是一個已經無足輕重的小輩,以及兩個已經被滅門的門派,沒有必要興師動衆。
更何況那兩家的秘籍都被各家搜刮走了,連顆銅子兒都沒留下來,不虧。
仙澤看着沉默下來的花霖因爲消瘦而略帶棕色的髮絲調皮地垂在耳旁,透着陽光,印在蒼白的肌膚上,映成了斑駁交錯的影子。
他不自覺地伸出手,想要去撩一撩。
花霖似乎有些驚訝,微微偏了偏頭,避開了那手指,也避開了那束陽光,落到陰影裡。
於是仙澤趕緊收了手坐端,有些忐忑不安,悄悄擡眼看了看躲進影子裡的美人。
她好像沒有生氣。
而且似乎在笑?
在笑就好,在笑就好。
屋裡的兩人各有心事,而屋外的山雀在枝頭飛來打去,給死氣沉沉的房間添了一抹歡樂。
已是臨近正午,窗外吹進了些許暖風,帶了點花香和淡淡的硫磺味,還有一點氤氳的水汽。
“夫…師弟,”花霖還叫不出那聲夫君,於是改了口,閒談兩句破開話題,“這簾子後面,是不是有個湯泉?”
“嗯,”郎君點了點頭,然後起身挪步到通向內院的門邊,把那輕紗簾子撩開,拴在門欄上,“醫師說,這有助於師姐療養,我便把這院子要來了。”
“原來如此,”這倒是比自己那破爛小院好上不少,“那…這藥方子是不是也換了?”
今早喝藥時,花霖發現那藥味道不腥,還有點回甘,和阿孃那個方子不太一樣。
“方子被醫師換了,說師姐帶來的那個方子性涼,不適合師姐的體質。”
“如此,那便多謝了。”花霖瞭然。
腿股因爲坐久了有些酸澀,花霖就想要起身走動走動,她朝着仙澤的方向笑了笑:“師弟願意與我一同溜達小會兒嗎?自從來了仙家就躺在榻上了,還怪難受的。”
仙澤點了點頭,走過來扶住花霖,待她坐好,忽然想起了什麼,雙手捏住她的肩膀。
花霖有些疑惑,擡起頭看着仙澤。
“怎麼?”
“師姐以後,可不許再飲酒了。”
這話說得煞有介事,花霖原本也就有些後悔喝了酒,早知道自己就不該逞強,她頗爲歉意地拍了拍仙澤的手,應道:“好。”
誰知這兩隻熱乎乎的大手擱在肩頭不肯挪開,看上去仙澤還是有些不放心。他直直看着花霖的眼睛,加重了語氣:“你保證。”
“好,我,花霖,保證不再飲酒。”花霖無奈苦笑,“可以了嗎,師弟?”
語罷,仙澤的視線在花霖臉上留戀了那麼一瞬,似乎是在確定什麼。接着,他嘴角微微上揚,笑了。
一半臉在陽光裡,一半臉在陰影,顯得有些不真實。
花霖眨了眨眼,越看越覺得她的郎君真是個美人,眉眼着染了白金色的日光,宛若仙神。
然後,這美人輕點了點頭,說道:“嗯。”
仙家的莊園頗有股子道骨仙氣,倒也不見得多清新秀麗,就是有的地方爽朗開闊,往外一望便有云霧中的仙山,有的地方精緻小巧,格物有秩,細趣橫生。
生在這種地方,若是從小耳濡目染,那便是從皮到骨都浸了一股仙氣。
身旁的小郎君也一直牽着花霖的手,陪她慢慢走着。雖然兩人都沒有說話,但一步一步的,穩健又令人安心。
他刻意放得很慢,以保持着和花霖相同的速度。
就這樣,可能走了有半個鐘頭,後面突然急急跑來一個人,那人還沒到跟前就開始吼了,震得林裡的鳥都驚飛起來。
“四爺!崔家的小兒子罵罵咧咧打到山下來了,四爺您還是趕緊去看看吧!”
兩人齊齊轉身,來者正是當時那個準備把花霖扛着就走的莽漢。
“衝我來的?”仙澤皺眉,握着花霖的手又緊了幾分。
“是,那人衝着四爺來的,還一直在那裡說着。”話說到一半,莽漢見仙澤臉色不對,趕忙收了口,小眼睛一瞟一瞟地看着花霖。
不用說,花霖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無非就是因爲仙澤娶了自己,導致有些所謂名門望族的紈絝子弟不知天高地厚,跑過來找仙澤的麻煩。
果不其然,仙澤的臉色變得陰陰沉沉,不太好看。
“我沒事,”花霖趕緊回握住仙澤的手,出聲,“你去吧,我自己再四處走走,等你回來用膳。”
仙澤悶悶地“嗯”了一下,然後看向莽漢:“你留在這裡,保護師姐,不得有任何差錯。”
“是!”
雖然主子有些結巴,但任誰都能看得出來,這個莽漢對仙澤充滿了崇拜和敬意,他眼神裡的火熱讓人感覺,就算是選擇讓他赴湯蹈火,他也在所不辭。
而後,就一個眨眼的功夫,仙澤就從花霖的身旁消失不見。
手上的溫度突然消失,感覺有些空空的。
於是花霖揣着手,朝着那莽漢笑了笑:“你叫什麼名字?”
“回夫人,”莽漢一個腰桿挺直,猛虎躬身,洪聲:“在下名叫虎二。”
人如其名,還真有點虎虎的。
“好了,起來吧,以後在我這裡不必行禮。”花霖現在已經不太習慣被這樣對待。
聽完花霖這話,虎二又一躬身:“是!”
花霖有些苦笑不得:“虎二,能不能告訴我,這是誰給你取的名字?”
“是四爺給虎二取的。”虎二咧開嘴笑了,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
真是,小郎君不僅長得美,還挺會取名字。
這虎二雖然憨頭憨腦地,但性情直率,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開心就笑,這笑容給花霖又添了一抹暖意。
“不錯。”
既然現在心裡舒暢,爲何不趁此機會好好玩一玩。
花霖瞧了瞧四周,基本沒有人,只有幾個侍女匆匆路過,於是起了壞心:“虎二,你知道這最近的武場在哪裡嗎?”
一提到武場,虎二整個眼睛都在放光:“最近的是四爺那個小武場,我知道在哪兒,我可以帶夫人去!”
“好啊,來,你走前面,帶帶路。”
*
仙家,山門。
山門兩邊跪了整整齊齊一排的俠修子弟,清一色的灰袍子,白扇子,屬於葛山派的外門。
還有一個躺在石階上,骨架扭曲,幾近失了人形,一身上好的衣綢也被什麼鋒利的東西撕成了碎片——想來,這位已經斷了氣的子弟便是那位前來鬧事的崔家公子了。
只可惜這還沒有鬧起來,反而把自己的命搭了出去。
再看看旁邊這七個活人,一個個有氣無力地垂着腦袋,即便是被綁着也沒有絲毫反抗,屍體一般。若不是這些人還有些微弱的呼吸,仙澤幾乎就要被這表象給騙了。
他鎖着眉頭想了想,繼而蹲下身子,把這些人的嘴一個個挨着掰開來看。
沒有異物,也沒有讓人產生昏迷幻覺的東西。
但現在他們一個個“失魂落魄”的樣子,活像是被吸走了魂魄。難道…現在還有什麼人會這種換魂秘術?
可如果是失了魂,爲什麼這些只能和靈魂共鳴的靈氣,還能如此活躍?
仙澤站起身,趕緊在原地施了陣法,好鎖住這些處於半昏迷狀態的葛山子弟。然後吩咐身旁的三個仙門外生好好看着,自己連忙上了山,把這件事告訴了家主。
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家主就隨着仙澤下來了。
但是這次迎接他們的,是十一具還未僵冷的屍體,以及一道道噴濺在雪白石柱上的血痕。
這血痕…似乎還殘留着活物的溫熱。
看來殺人者並未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