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風雨夢
教師辦公大樓一共四層,老李所在的物理組辦公室在二樓的最西頭。在休閒廣場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陳浩楠踮着腳尖,輕腳快步地拾着樓梯而上。
然而,剛要竄上二樓時,不想迎面變戲法似地突然冒出一個高挑的女生來,陳浩楠驚了一下,立即就剎住了自己匆匆的腳步。樓道里的燈光有些昏暗,但他還是清楚地看到了她皎好而美麗的臉,還有她那長長的、飄逸的秀髮。更爲奇怪的是,那個女生一見到陳浩楠就呆住了,她臉上的神情不單單只是驚奇,更多的似乎是一種特別的心喜和興奮……
覺得有點尷尬,陳浩楠趕忙跨開了步子,從那個女生旁邊走了過去。在側過她身體的那一剎之間,他無意之中弦觸到了她的眼神,那種眼神好像在哪裡見過,似曾相識,感覺是那麼地熟悉。但是,他沒有再回頭,直接往物理組辦公室的方向走了過去。
辦公室的門虛掩着,陳浩楠側着頭從窗戶玻璃往裡面一瞧,只見班主任李老師正坐在辦公桌前翻看着什麼東西。此外,辦公室裡就沒有其他人了。這倒讓陳浩楠不由地有了一絲心喜,他定了定心緒,便輕輕地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進來!”聽到“咚咚”的敲門聲,老李立刻傳出了聲響。
聽到班主任的回允,陳浩楠輕輕地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哦,陳浩楠呀!”一看到進來的是陳浩楠,老李把手中的活兒停了停,笑着說道。不過,他立馬又接着忙他自己的事了。
慢慢地靠近班主任的辦公桌,陳浩楠在心裡面小心地醞釀了一下,便小聲地說:“李老師,我有點事想跟您說一下……”說這話的時候,他半低着頭,不敢正眼看班主任的臉。
聽到陳浩楠這麼一說,老李立即把手裡的講義放到了一邊,問道:“什麼事——你說吧!”他的聲音洪亮有力,但給人的感覺卻很親切平和。
“我來辦公室想跟您說兩件事……”說到這裡,陳浩楠不由地稍稍擡頭看了看班主任。李老師那鼓舞的眼神讓他有些慌亂的心又堅定了許多,於是,他慢慢地道出了自己的來意:“一是我想辭掉‘學習委員’的職務,讓其他成績優秀的同學來擔任;第二,我想搬到學校外面去住一陣子。”
說完話,陳浩楠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可是老李卻顯得十分平淡。他並不急着發表一點言辭,而是緩緩地起身站了起來,搬了一把椅子,示意陳浩楠坐下。接着,他又給陳浩楠倒了杯水,之後他纔回到原先的地方重新坐下。
老李的這一連串動作,陳浩楠的眼睛總是緊緊地盯着、跟着,他急切地希望班主任能夠快點給他答覆。可是,好一會兒過去了,老李始終沒有任何動靜,他只是緊靠着椅子,眼睛看着陳浩楠。然而,陳浩楠那急切的心怎奈這長時間的等待呢?……“您的意見到底怎麼樣啊?”終於,他打破了無聲的沉默。
“那你先說說你爲什麼要這麼做?”這時,老李飛快地接過陳浩楠的話反問道。
“我、我……”被班主任突如其來的這麼一反問,本來就帶着幾分羞怯的陳浩楠不由地就吱吱唔唔了起來。但是,老李似乎連吱吱唔唔的時間也不給陳浩楠,他的話立馬就上來了,而且還是很語重心長的那一種:“浩楠,你最近到底是怎麼啦?有什麼事你就儘管說呀,能幫你的老師一定會幫忙的……”
“沒、沒怎麼,我沒事……”知道自己在撒謊亂蓋、在胡說八道,陳浩楠早就不由自主把頭深深地埋了起來。
“還說沒什麼?!”突然,老李大聲的、吼也似的來了這麼一句。儘管很明顯地看到陳浩楠猛地顫抖了一下,老李自己的心也跟着顫抖了,但是,將近六年的教學工作使得他有了一種很強烈的直覺,他覺得陳浩楠的事情不是一般的嚴重——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關切地看了陳浩楠一眼,老李又接着說道(不過,這一次他的語氣放緩了許多):“開學都這麼多天了,我總是看到你悶悶不樂的,一副好像吃了敗仗、痿靡不振的樣子……不光是其他任課老師跟我反映,就連在我的物理課上你也老是走神、發呆,好幾次我給你使了眼色,你竟然連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有,那次我提問你什麼來着,你站起來居然還反問我,‘老師,您問的是什麼?’,讓我是哭笑不得啊……對了,還有一些老師來反映說你老是收不齊作業,特別是語文老師,他說他佈置的作文過了一個禮拜都還沒有收齊——這可不是你的辦事風格呀!還記得去年剛來S中的時候,你在班幹部競選的演講會上說過的話不?你說‘一個人不管做什麼都要認真地去做,即使最後失敗了也無怨無悔’,我還記得當時同學們都一個勁地爲你鼓掌,甚至有的人還爲你尖叫了起來……”
聽着老班親和細語地說了這麼多,陳浩楠只是略略點了點頭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似乎他的整顆心都回到了那個競選會上了。看到陳浩楠此時此刻平靜了許多,老李微微笑了笑,接着又問道:“你還記得林濤那個渾小子嗎?”
“記得,他這學期不是轉走了嗎?”陳浩楠立即回答道。
老李又笑了笑,說:“那渾小子剛入校時可是我們班的‘老困難戶’了,經常xing地不交作業,特別是英語,開學兩個多月了他居然只交了兩次作業……英語老師沒少給他分析輕重利害,我也不知道費了多少口舌——你找他談話的時候那臭小子總是老老實實的,一副規規矩矩的模樣,但是一轉身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可到了最後,那小子終究還是讓你給制服了,爲了完成收作業的任務你就整天跟那小子磨呀磨的,有時下了晚自習還‘bi’着他趕作業……有好幾次我去查寢,經過教學樓的時候發現我們班上的燈還亮着,就猜想肯定是哪個同學給忘記關了——可是等我爬上樓卻發現你正‘bi’着林濤那小子在補作業……說真的,你那個法子還真不錯,那個渾小子後來成績上升得很快,上個學期的期末考試他竟然還擠進了我們班上的前二十名呢!”話說到這裡,老李便頓了下來。又看了看陳浩楠幾眼過後,他忽然又親切地問道:“是不是你家裡面出了什麼事?——你說出來呀,或許老師可以給你出出主意呢?”說這話時,老李的聲音很小,但卻十分清晰,而且從他的眼神裡還流露出了期盼、鼓勵、渴望和等待,或許還有很多、很多東西。
聽了班主任的話,陳浩楠的眼裡迅速泛起了淚花,然而他還是極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說:“是這樣的,我爸爸病了,只要一靜下來,我腦子裡全是爸爸被病痛折磨的樣子……我也想做好,可是就提不起精神來,一點信心都沒有……”
“你爸爸病了?什麼病?病得嚴重嗎?”老李的心一下子被鉤了起來,一連串的問題立馬就放了出來。
班主任接連而來的問題雖然來得快去得也快,但是陳浩楠卻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原本已在眼眶裡翻滾的淚花迅速變成了淚珠兒,一個勁地往外涌……可是,他始終都沒有哭出聲來。
看到陳浩楠這個樣子,老李心中似乎也有了數,他努力地剋制自己不再往下想,他只是盯着他看,一句話也不說。突然,老李感覺到眼角一涼,他趕忙側過頭去——手指頭迅速在眼邊一揮,把淚水抹掉了。當然,他這些迅速的動作,陳浩楠一點也沒有察覺到。
陳浩楠原本是不輕易掉眼淚的,但是,父親病重之後傷心流淚卻成了他經常的事。儘管如此,他有他自己特別的處理方法,他的淚水總是暗暗地流着,即使心裡面再怎麼苦、再怎麼難受他也絕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更不會當着別人的面流淚。他之所以這樣子壓抑自己,是因爲害怕,他害怕別人看到他傷心流淚的樣子,他更害怕別人因此而同情他、可憐他……更重要的一點是,他也深深地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
然而,當着班主任的面流淚,甚至還幾乎失了聲,這讓陳浩楠自己也感到十分地意外。很快地,他就關上了淚水的閘門。老李遞了一張紙巾,陳浩楠輕輕地接過,迅速把淚水擦了擦,他就緩緩地張嘴了:“我爸得的是胃癌,已經到了晚期了,可能……”話說到這,淚花又在他的眼裡翻滾起來,但很快就被他強壓下去了。
老李的腦袋頓時“轟”地一聲巨響,身體也不禁抖了幾抖。雖然在陳浩楠開口之前,他就猜到陳父十有八九得了重症,然而他還是希望自己是胡思亂想的,他希望陳父得的只是很平常的病,最好是小感冒而已。然而,“胃癌”兩個字卻從陳浩楠的嘴裡擠了出來——他的聲音是那麼小,但老李卻被震住了,他的心一下子就癱了:他知道癌症是多麼可怕,全世界每天因爲癌症致死的人成百上千,但這個時候他又能說些什麼呢?
頓了好一會兒,老李才晃過神了,他強擠出一絲笑容,安慰着說:“浩楠,你也別太着急了,現在科學技術發展得這麼快,日新月異的,一天就是一大步——我看,我看你爸爸的病也沒有什麼大問題,過一段時間就會好的……浩楠,你就別太擔心……”老李越說心裡卻越覺得悲涼,明明知道自己在瞎扯淡,但他又不得不說。
“老師,您就別安慰我了!我知道癌症是當今社會最大的殺手之一,晚期癌症病患者治癒的成功機率更是幾乎爲零……”這時,陳浩楠已經把頭擡了起來,他的眼睛裡迸射出一束特別的光。緊接着他又說道:“我心裡不安,不單單是因爲爸爸就要離我而去了,更重要的是我一直以來都誤會他了,我總是惹他生氣發火,還常常頂撞他,但是我卻一次……一次都沒讓他高興過……”說到這裡,他的眼淚又不自覺地涌了出來。
“你也不要太自責了,”老李連忙搶上話來說,“如果你爸爸聽到你這麼一番話,他一定會感動的,一定會爲有你這麼一個兒子而高興的,他還會笑着拍着你的肩膀說:‘兒子,你長大了……’”
“但願吧!”被班主任這麼一逗,陳浩楠忍不住輕聲笑了一下。但是,他心裡很清楚,簡單的幾句話是不能讓父親真正高興的,他也知道在父親的眼裡自己永遠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自苦了一陣子後,陳浩楠緩緩地說道:“李老師,我知道這段時間裡我的成績下降得很快,所以我打算到學校外面租住一陣子,讓自己好好靜一靜,把學習成績提上來——我不想爸爸因此爲我更加擔心。另外,我還想辭掉學習委員的職務,讓別的有責任心的同學來擔任,我怕自己再當下去會出現更多的失誤,那樣會害了班上的許多同學……”
“那好吧,就讓你休息一段時間,讓其他的同學先頂替你一下。”這時,老李看了陳浩楠一眼,很快就應允了他的要求。但是,老李立馬就“喳”了一聲,他故意皺了一下眉頭,接着說道:“浩楠,你小子把這麼大一個‘皮球’踢給我,你總得給我推薦個人吧!”說着,他就“呵呵”地笑了。
“啊?!要我推薦人?那我推薦誰呀?”陳浩楠十分驚訝,他沒想到班主任也給自己踢來一個“皮球”。
“不叫你推薦叫誰推薦呀——誰讓你給我出難題?”老李笑了笑,很快他又提示xing地說,“你覺得哪個同學能夠勝任就推薦哪個,不過——那些已經是班幹部的同學可得排除在外!”
“爲什麼不能推薦已經是班幹部的人啊?”陳浩楠覺得有點奇怪。
“那肯定不行啦!”老李晃了一下頭說,“要是讓一個人身兼兩個職務,那他還不飛上天了,要是出現‘專權獨斷’那怎麼辦?我可不想我們班上搞‘軍閥混戰’……”他故意樂“呵呵”地開着玩笑,但又故意裝着幾分嚴肅——他想看看陳浩楠到底會推薦誰。
“那就李啓燕吧,”陳浩楠咬着嘴脣,偏着頭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那個女生學習挺好的——這一點您也是知道的,另外她也挺熱心的,班上許多同學都喜歡她,好幾回她還幫我收過作業呢!”
老李會心地笑了,他萬萬沒想到陳浩楠跟他想到一塊去了。李啓燕來當這個學習委員真的是沒話說,人很熱心,學習成績也很好,特別是數學科的成績別說在211班,就是在全年級,也沒有幾個人敢不服的。不過,李啓燕願不願當這個學習委員倒是成了問題。想到這裡,老李馬上就問道:“李啓燕會當學習委員嗎?她可從來都不願意當班幹部的,去年剛來的時候讓她當副班長也被她推掉了……”
“這一點您放心,我跟李啓燕說過這事,我想她會同意的……”
“喲——呵,你小子是有備而來呀,早就跟李啓燕說好了,剛纔還在我面前賣什麼關子啊!”老李說着就站起身來,輕輕地拍了陳浩楠一把。
陳浩楠也跟着笑了……
過了一會,老李回過頭來,吩咐似地又說道:“那就讓李啓燕當學習委員吧,你先跟她說一下,就說是我的意思,過些天我再到班裡面宣佈一下——不過有些時候你可得幫幫人家女孩子呀!”
“行,這個我知道!”陳浩楠爽快地應道。
“那就這樣吧!”這時,老李笑着看了一下表說,“時間不早了,晚自習都下了好一會兒了,你快回宿舍吧,要不就被宿管鎖在外面了……”
聽到班主任催促自己回宿舍,陳浩楠這纔想起還有一件事沒有完,於是他趕忙問道:“老師,那我租住到校外的事呢(雁南S中校規明確規定,凡是要住在校外的學生必須經得班主任同意並由班主任出具書面證明,否則校總務處一概不予辦理——陳浩楠正是在等班主任的書面證明)?”
“這件事沒得商量,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同意的!”老李的眉頭一皺,馬上就變得嚴肅起來,這一回他可是一點假裝的成分也沒有。
班主任的話無疑敲了陳浩楠一下,他疑惑地看着老李,幾乎一字一頓地問:“那爲什麼呀?”問這話時,陳浩楠的雙眼緊緊盯着老李,他希望班主任能給他一個確切而又分量十足的理由。
“不行就是不行,沒有什麼‘爲什麼’!”老李的話雖然短促而又嚴肅。他是故意提高分貝的,因爲他覺得陳浩楠正處在主動進攻的位置,而自己卻處在被動不利的位置,要勸服他放棄這個念頭首先就得變被動爲主動。
“那朱波(211班的一個學生)怎麼能租住到外面去呀?”陳浩楠急急地搬出事實來反駁老李,不過,他的語氣還是控制得很好。
在211班,除了幾個家就在臨風鎮上的同學之外,朱波是唯一租住在校外的。老李一早就猜到陳浩楠會拿朱波的例子來說事,見這好傢伙真的被引到線上了,他心裡不禁一陣竊喜。所以,應對的話馬上就出來了:“朱波同學租住在學校外面是因爲他得了肝炎,難道這事你不知道嗎?”
老李的反問使得陳浩楠迅速低下了頭,他只得輕聲回答道:“我知是知道,但是我……”
看到自己的“計謀”起了作用,老李趕忙揪準機會對陳浩楠進行攻心戰術:“浩楠,你應該知道‘肝炎’那種病有傳染xing,朱波就是怕傳染其它同學才提出要到校外住的,我能不批准嗎?再者說來,學校外面也不安全。臨風鎮這鬼地方小混混很多,經常打架鬧事什麼的,特別是還有些隱君子,萬一他們的毒癮犯了,恰巧手頭又緊,幹出什麼壞事來讓人想都想不到——你想想看,我要是同意讓你住到外面去,萬一出了點什麼事,叫我怎麼跟你的爸爸媽媽交代?……再說了,住到校外你就能靜下心嗎?你還不照樣胡思亂想?——想靜下心來,不是換個地方就能做到的,最重要的還是要靠你自己去調整……要不,你就搬到我家去住吧?”
聽着班主任給自己講的這些道理,陳浩楠微微低着頭沉默了,並不插上一句話。但是,老李最後來上這麼一句“你就搬到我家去住吧”,這一下可把陳浩楠弄急了,他連忙回絕道:“那倒不必了,一來肯定會麻煩您和師孃(陳浩楠和班上許多同學都這樣叫老李的妻子)的;再者,您也說得對,要調節好自己的心態最重要的是靠自己——我想我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了……”說着說着,他不時地微微笑了。
“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多了,”老李親切地拍了拍陳浩楠的肩膀,笑了笑說,“你要知道把書讀好了你爸爸纔會高興的,天底下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子女有出息啊!……好人會有好報的,老天會保佑你爸爸的。”話說到這,老李不由地把手又一擡,一看錶竟然10點25分了,便又催促着陳浩楠說:“你快回宿舍吧,再過五分鐘宿舍大門就要上鎖了……”
於是,陳浩楠跟班主任告了別,急急地退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