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漫長而寂靜。
雨後生霧,空氣裡肆意瀰漫着潮溼泥土的芬芳氣息,令人如癡如醉。
古城區,紫荊花道里的一個無名住宅小區,早已沉睡多時,這樣涼沁沁的夜晚,確實倦怠。
不管外界對這個貌似錯漏百出實則戒備森嚴的小區如何描神畫鬼,如何流言蜚語,它一如既往地內斂不言,就像一位獨坐於廟宇前笑看風雨飄搖的得道老僧,不在乎生榮死哀,澹泊,坦然,說孤雲野鶴也不爲過,從不因世俗的眼光而改變,依然固執地以自己默默無聞的方式存在着。
一條鵝卵石小道上,錯落有致地亮着幾盞齊膝路燈,也許由於使用年份太長,燈光有些昏暗。
此時,一個男人緩緩推着一張黑色輪椅漫步其中,輪椅上的老人清癯消瘦,大腿處蓋着一張絨毛毯。
“將軍,外面天氣涼,回去?”那個男人有些擔憂道,不知這樣的天氣,老人受不受得了。
“不急,再待一會兒。”老人擺擺手,拒絕了這個男人的溫馨提示,半個小時前,他也是這樣回答的,不過終究還是察覺到了一些寒意,往上拉了拉那張暖和的絨毛毯,渾濁雙目眺望着遠方的夜色,淡淡道,“病了二十年,足跡幾乎不曾出房門一步,只是在一個月前,纔跟孩子出來過一趟,看看盛夏的荷塘月色,平時都是閉門造車,太悶得慌,難得今晚你回來了,就陪我多走走。”
“今晚霧水重,我怕你冷着。”那個男人溫柔道,顯然,他對老人的身體狀況知之甚詳。
“不礙事,我還沒到弱不禁風的地步,能扛得住。”老人語氣很輕鬆,潦亂的花發被霧水沾溼,蓬鬆。
既然老人都這樣明確表態了,那個男人不好再先入爲主地奉勸,放鬆心情,欣賞着深夜的良辰美景。
小道兩旁都是些修整得奇形怪狀的盆景,還有不少經過精心打磨的頑石,數株參天大樹散播着陰影。
而在一些隨遇而安的假山下,青嫩美麗的矮林中,似乎都隱藏着遠非繡花枕頭的暗哨,十面埋伏。
“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老人很突然地問出這句話,兩隻枯老的手掌交叉放在大腿上,像黃葉。
“大概七年。”那個男人想了想,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收回肆意遊走的視線,專心前行。
老人皺了皺稀疏眉毛,沉默了幾分鐘,用手掌撫平絨毛毯的褶皺,才輕聲道:“有這麼久嗎?”
“有。”那個男人規行矩步,不急不緩地推着輪椅,使老人在此起彼伏地鵝卵石上,依然四平八穩。
“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老人輕輕吟起趙嘏《江樓感舊》中的一句詩,搖搖頭,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輕聲道,“時間過得真快,似白駒過隙,沒想到眨眨眼的功夫,就七年了。主席說過,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七年的光景,就這樣過去了,回頭想想,這世界也沒改變多少,不說天翻地覆,就是循序漸進也沒有,有的人依舊呼風喚雨,有的人依舊摧眉折腰,有的人依舊風流快活,有的人依舊苟且偷安,孰強孰弱,依然涇渭分明,想鴆佔鵲巢,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兢兢業業做了這麼多事情,卻換來這個結果,失望,很失望,有時候我坐在屋裡都會自我懷疑,究竟是不是在抱薪救火?”
“不是。”那個男人沒有任何的猶豫。
“你真這麼認爲?”老人回頭看了他一眼。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那個男人微笑道,乾脆以李白的一句詩來回答。
“也許,局勢明朗與否,我也不敢言之鑿鑿,反正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趕鴨子上架,誰也回不去了,華山一條路,要麼握手言歡,要麼同歸於盡,不過,我想還是後者的機會多一些。好在孩子已經開始羽翼漸豐,不用我整天牽腸掛肚,這一點,我相當欣慰。”老人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笑容,滿臉滄桑的皺紋像花一樣,堆在一起傲然綻放。
“要不要我去他身邊,助一臂之力?”那個男人試探着問了一句。
“不需要。”老人不假思索否決了,枯枝手指輕輕釦着冰冷扶手,發出空靈聲響,淡淡道,“你要銘記一件事情,我們只是修橋補路的建築工,不是生死相依的趕車伕,不用每時每刻都披肝瀝膽,只負責把這條路鋪好就萬事大吉,至於怎麼走,還是讓孩子自己親力親爲,過多的八方支援,只會造成小兒麻痹,那就得不償失了。”
那個男人點點頭,在一方淺池旁停下腳步,想了想,又問道:“是不是該讓他知道點真相了?”
“沒這必要,現在還沒到指破迷團的最佳時機,暫時先放放。真相大白是遲早的事,誰也別想逃過註定的事,要避,不可能,但要早來,也不可能。這關係到全盤佈局的方方面面,不能顧此失彼,必須慎之又慎,入廟還得揀佛燒香呢。”老人輕聲道,清寒雙目凝視着透亮池水,幾尾仍未入眠的紅鯉魚正自在遊動,殘荷梗時不時被撞到,左右動搖起來。
那個男人若有所悟,沉默下來,蹲下去採了些雜草,扔進池裡,誆騙到那幾尾紅鯉魚趨之若鶩。
白霧繚繞,遠方几座黑魑魑的山峰不見了蹤影,只有幾盞穿透力強的探射燈從山頂處來回掃蕩。
老人擡起頭,癡癡望着這場大霧,面無表情,蒼老的容顏染上了一層哀意,輕聲道:“真討厭霧。”
“嗯?”那個男人在聚精會神地逗着幾尾紅鯉魚,聽到老人這句突如其來的話,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霧,飄飄渺渺,不講道理地吞噬了一切,抹煞了一切,絲毫不留餘地,讓人徒生厭煩。我自然也討厭寒風和冰雪,但跟霧比較起來,小巫見大巫。寒風和冰雪的天氣雖然能夠刺骨殺人,但也能夠刺激人們活動起來拼搏奮鬥,可霧呢,只會使人悶悶不樂,只會使人頹唐闌珊,像陷在爛泥淖中,滿心想掙扎,卻有心無力。此時此刻,我終於理解矛盾先生在1928年寫下《霧》這篇短文時那種鬱鬱寡歡的心情了。”老人語氣有些悲涼,面對着不可預知的未來,茫茫然找不到出路,豈不是最讓人心灰意冷的一件事?
“將軍,只要我們持之以恆,總有撥開雲霧見青天的一天。”那個男人很少見老人會這樣大發牢騷。
“話雖如此,但這一天要等到何年何月,有誰清楚?其實,我一直都想知道所謂的一生到底有多長,所謂的永遠到底有多遠。像我,活了八十四年,跟這個濁世打了八十四個春秋的交道,究竟是幸運,還是悲哀?如果真能長命百歲,支撐我活下去的信念是什麼?哲人說,人生有兩種悲劇,一種是萬念俱灰,一種是躊躇滿志。我是兩者皆有。有時,自以爲一切都掌控在手內,便躊躇滿志,卻不知在算計別人的同時,也在步入一個迷宮圈套,又開始萬念俱灰,情緒就是如此周而復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老人伸出一隻枯老的手掌,想去觸碰一下近在咫尺的濃霧,卻永遠也抓不住。
氣氛如溺水,窒息。
“將軍!”那個男人憂心,連天底下最有智慧的老人都這樣杞人憂天,還有誰敢信誓旦旦走下去?
“別擔心,我只是憋得太久了,趁着你在場,吐吐苦水而已。人啊,總需發泄一下情感的,女人靠眼淚,男人借酒精,我呢,老不死一個,既不會哭,也不好酒,只好跟你絮叨絮叨。要是我真的那樣不堪一擊,這世界早就滄海桑田,換了人間嘍。不過,就我剛纔那種猶如深宮怨婦的心理狀態,如果讓許老頭知道了,一定會撫掌大笑,有誰會想到,我燕中天也有一籌莫展申訴的時候呢?”老人突然尖笑一聲,驚起了幾隻夜宿枝頭的小鳥。
“一個人還有追求,他就沒有老;若是後悔取代了夢想,他才真老了。”那個男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老人微笑,點點頭,搓了搓有些發乾的雙手,忽然緩緩道:“破軍今晚幹得不錯。”
那個男人隨即浮起一個風和日麗的笑容,輕聲道:“如果讓他聽見這句話,保證心花怒放。”
“實話實說而已,算不得褒獎?我可不想見到那傢伙得意忘形,翹起尾巴的樣子。呵,說起你們七個,倒是各有千秋,你高瞻遠矚,陳懷錶神機妙算,魏拉弓文韜武略,盧白駒能征慣戰,耿斷水高義薄雲,郭鹿鳴口若懸河,但都有一個共同點,舉止言行都是文質彬彬的,惟獨這個蔣破軍,不拘一格,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馬,我很欣賞,像我年輕的時候。”老人又笑了起來,發自內心的喜悅,似乎除了那個年輕人以外,只有這七個人能讓他會心而笑。
那個男人見老人心情不錯,也笑了起來,忽然想到了什麼,說道:“將軍,劉三還是一意孤行了。”
“假裝看不見。”老人的心情看來真是好到了極點,被自己的手下這樣背叛,竟然可以充耳不聞。
“爲什麼?”那個男人頗爲意外,緊皺着眉頭。
“所有的人都站在一邊並不一定是好事,譬如,他們都站在船的一邊。”老人微笑着打了一個禪機。
那個男人若有所思,望着這個天底下最高深莫測的老人,輕聲問道:“那下一步,我們該怎麼走?”
這時,池裡的一尾紅鯉魚不知是不是實在受不了濃霧天氣這種不堪沉悶的壓迫,竟活潑潑的輕輕跳躍,劃破了死一樣平靜的水面,老人將這個鏡頭瞧得一清二楚,慢慢浮起了一個藏頭露尾的微笑,枯枝般的手指輕輕釦着冰冷扶手,然後擡頭,望向遠方依然迷茫的黑夜,輕輕說出四個字:“引蛇出洞。”
――――――
鮮花滿樓。
這幢小樓隱藏在青山碧水間,和平而寧靜,樓裡擺滿了各種鮮花:海棠,牡丹,睡蓮,映山紅……
他對鮮花總是有一種熾烈無比的熱愛,正如他熱愛所有的生命一樣,幽幽花香,使他心情趨於平淡。
窗戶是開着的,霧仍未潰散,風一吹,便沁來一絲冰膚涼意。此刻,他獨自坐在窗前,輕撫着情人嘴脣般柔軟的花瓣,領略着情人呼吸般美妙的花香,心裡充滿了感激,感激上天賜給他如此美妙的生命,感謝上天賜給他如此寫意的人生。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不妄求,則心安,不妄做,則身安。顯然,他有着一顆雲行雨施的積極心態,而熱愛鮮花,無疑是他這種心態的最好體現。
但有一點,十分耐人尋味――很多人都喜歡用眼睛賞花,他卻只喜歡用鼻子嗅花。
其實還有一點,也同樣令人百思不解。
這麼黑,伸手不見五指,樓裡並沒有亮燈,只點着兩根大蜡燭,光芒平淡微弱,影影綽綽。
忘了跟你們說,他除了熱愛鮮花,還喜歡燭光,在照亮黑暗的同時,也會帶來溫暖,難能可貴。
有人跟他反映過燭光太暗了,照不亮整間屋子,他卻笑着說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
或許是,或許不是,反正無關痛癢。
因爲,他只是一個瞎子。
夜已深沉,可他還不困,下午心無旁騖,睡了一個踏實愜意的午覺,以至於到現在依然精神飽滿。
就在這時候,樓梯上響起了一陣細若蚊蠅的腳步聲,叨擾到了他的靜夜思,也打亂了他的無爲心境。
一個身材魁梧卻臉色蒼白的男人,在一個大約只有十七歲年紀卻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女孩攙扶下,艱難爬上二樓,再艱難走到窗邊,短短的路程,還不及百步,可對他來說,甚於跋山涉水。因爲他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整隻左手從肩部被完全削掉,像楊過,那些嚴嚴實實纏在身上的繃帶被長袖衣服遮擋住了,看不出傷情,但身子的羸弱還是一覽無遺,以至有個紅顏禍水緊緊貼着他,也面不改色氣不喘,不明就裡的人,還真以爲他是一個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
“小爺,他來了。”女孩嬌聲道,向瞎子淺淺鞠了一躬,雖然他看不見,但任何人都要循規蹈矩。
“受傷了?”瞎子一語中的,態度溫和,顯得很關心,其實,他本身就是這樣一個菩薩心腸的人。
“是的,他的手沒了,我在樓下幫他清洗完傷口,上好藥,才帶他上來的。”女孩見斷臂人低頭不說話,只好李代桃僵。剛纔,她正在一樓看電視劇,香港tvb拍的臺慶劇《義海豪情》,她十分喜歡裡面鄧萃雯飾演的九姑娘一角,敢作敢爲,敢愛敢恨,實乃無數女人欽佩傾慕的對象。就在她看得入迷的時候,這個男人跌跌撞撞闖進來,喘如牛,汗如油,鮮血染紅了大半身,左手不翼而飛,當場嚇她一大跳,惶恐不安,並不是因爲傷情如何觸目驚心,而是因爲她沒想過這個男人竟然也會受傷,太過不真實了,有點海市蜃樓的感覺。
“左手還是右手?”瞎子的語氣異常溫柔,就像他手中的那片小白花瓣,讓人輕易就可以平心靜氣。
“左手。”女孩如實答道,她並不能算傾國傾城,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卻非常清澈,顯得靈活聰敏。
“萬幸,還能舞刀弄槍。”瞎子笑了笑,像一縷陽春三月的明媚陽光,他喜歡以積極的心態面對。
“可萬一他拿刀的手癢癢了,該怎麼辦?”女孩眨了眨盈盈秋水般的大眼睛,提了一個有趣問題。
瞎子一愣,便開懷大笑,笑得那樣無憂無慮,這個古靈精怪、愛搞惡作劇的女孩永遠是他的開心果。
上天有好生之德。
這一句話,並不是空頭支票。
天底下多半的瞎子都會終日垂頭喪氣愁眉苦臉,因爲多姿多彩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只剩下一片黑暗,還有什麼值得笑口常開的呢?可他卻迥然不同,那樣的春光融融。他常常告訴身邊的人,雖然上帝在他眼前遮住了簾,忘了掀開,但卻賦予了他另外一雙不僅健全而且美麗的眼睛――這個女孩,帶着他領略四季的變換,帶着他穿越擁擠的人潮,帶着他閱讀浩瀚的書海,因爲她是他的眼,讓永無天日的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這個世界就呈現在他眼前。
斷臂男人臉上仍然一副八風不動的嚴肅表情,可內心卻泛起了心酸,像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因爲這個女孩在纏繃帶時,有意無意地將他另外一隻手綁定在身,也就是說,他現在無手可用了。
“妲己,你先下去,讓我跟他單獨聊聊。”瞎子好不容易止住笑意,擦了擦淚花,輕聲吩咐了一句。
“是。”那個女孩點點頭,走到樓梯口,忽然轉身,笑着道,“小爺,別讓他喝茶了,他喝不了。”
斷臂男人嘴角抽搐得愈發厲害。
那個女孩卻笑靨如花,一路哼着歡快小曲,顛跑下樓,二樓霎時安靜如斯,風中充滿了淡淡花香。
瞎子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愉快、平靜,讓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博大胸襟,輕聲道:“坐。”
斷臂男人沒有半點猶豫,言聽計從,坐到了瞎子對面的一張木椅上,右手由於不能彎曲,只好垂直。
“怎麼弄的?”瞎子柔聲道,不像是在討論一個不堪回首的話題,反倒像是在探討春日出遊的事情。
“回來途中,半路被伏擊。”斷臂男人儘量採取浮光掠影的春秋筆法,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
“知道誰幹的嗎?”瞎子平靜道,似乎沒有什麼事情能令他怒髮衝冠,輕輕放下了那片小白花瓣。
“身份不明,我折磨了他一個小時,照樣守口如瓶,只是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個令牌。”他交代道。
“什麼內容?”瞎子準確無誤地端起了一隻擱在旁邊桌面上的茶杯,淺淺抿了一小口,茶還挺熱。
“以天爲尊。”斷臂男人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四個字。
他今晚本來過得挺愉快的,跟幾個鐵哥們在酒喝了點洋酒,醉生夢死,可沒想到會在回家的路上,遭遇滑鐵盧,一個玩槍玩得出神入化的陌生男子從天而降,不由分說地瘋狂向他發起進攻,甚至有一種魚死網破的態勢,他儘管臨危不亂,但由於事出突然,因措手不及而吃了大虧,一顆子彈無情地穿過了他左手手臂,到最後白刃相見的收官階段,又被短兵相接地砍中一刀,左手頓時作古,雖然他最終還是沒有懸念地讓這個刺客駕鶴西去,但能讓一個堂堂的九品高手損失這麼慘重,足以見得那個陌生男人的身手不凡。
以天爲尊。
只有短短四個字,一向厚德載物的瞎子卻彷彿入了神,呆呆不動,然後竟史無前例地皺了皺眉頭。
驚詫。
“是不是燕中天的天師會?”斷臂男人冷靜問道,不像一條喪失理智的瘋狗,沒有玉石俱焚的念頭。
“不是。”瞎子淡淡道,神情恢復如常,慈悲爲懷,又端起那隻青花瓷杯,慢慢扯着杯蓋,晾茶。
斷臂男人沒有質疑,因爲瞎子說出的話,就是如山軍令,服得服,不服也得服,況且沒出現過錯誤。
“對於一切未知領域,對於一切新生事物,我的態度很簡單,放任自流。”瞎子微笑道,這要怎樣的自信,怎樣的實力,怎樣的胸懷,纔敢說出這樣氣勢恢宏的話?人常說,看菜吃飯,量體裁衣,必須結合實際情況,來做出相應決定,制定相應措施,現實生活中,很難會出現“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這樣的空口號大衛星。
“我們不能時時都忍一時風平浪靜,處處都退一步海闊天空?”斷臂男人破天荒頂了一次嘴。
“不妄求,則心安,不妄做,則身安。”瞎子又說了一遍這句話,他就差沒剃度了,不然就是個老僧。
“那對於南宮青城與蕭雲兩兄弟的明爭暗鬥,我們也袖手旁觀?”斷臂男人似乎瞭解一切細情。
“這事是個例外,我想隔岸觀火來着,但身不由己,得出手幫南宮青城。”瞎子淡淡道,抿了一口茶。
“爲啥?”斷臂男人有些驚訝,因爲南宮青城這人,太高傲,拉攏了無數次,都是無功而返,現在決定鼎力相助,難道是拱手送上一份厚禮,以示友好?不大像,因爲對於南宮青城這麼自負的人,這樣一做,關係肯定會雪上加霜,和舟共濟自不必說,反目成仇也未嘗不可能,那到底爲什麼呢?
“因爲這張紙。”瞎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只是普通的日曆,沒什麼特別之處。
可上面幾個潦草的字跡,就令這張平平無奇的日曆頓時變得洛陽紙貴,說價值連城也不爲過。
斷臂男人哆哆嗦嗦曲手勉強捧着那張日曆,默默唸着用鉛筆隨意寫下、歪歪扭扭的三個字:幫南宮。
“歸隱江湖二十年,這是他第一次發出指令,我想了整整一個星期,還是一頭霧水。”瞎子平靜道。
斷臂男人未能從瞠目結舌的神色中脫離出來,艱難嚥咽口水,問道:“蕭雲這個人,真可悲。”
瞎子微微一笑,柔聲道:“我雖然不知道蕭雲的真實背景,但我會讓他永遠記住我的名字,陶黑石。”
驚世駭俗。
陶黑石,世人在討論這個名字的時候,都會不寒而慄,如談虎色變,可有誰會想到,其實這個名字充滿着詩情畫意,出自唐代詩人李賀的一句詩:“古書平黑石,袖劍斷青銅”?又有誰會想到,心狠手辣罄竹難書令天下人聞風喪膽的黑龍團副團長竟會是一個溫柔淡泊與世無爭熱愛鮮花熱愛生命的瞎子?
老天爺最喜歡跟衆生開玩笑,不是麼?
斷臂男人舔了舔有些乾澀的嘴脣,艱難放下團長鬼谷子的日曆紙,問道:“我們下一步該怎麼做?”
陶黑石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放下茶杯,將臉轉向了窗外,突然覺得風更輕柔,花也更香了。
然後,他竟也微笑地說出了那四個字:“引蛇出洞。”
――――――
鼎湖會館,人走茶涼。
二樓的一間密室裡,儘管燈火璀璨,讓人輕易感受到裝潢的氣勢磅礴,但還是過於冷清,缺乏人氣。
鳳凰正站在一張古色古香的書桌旁,雪白如玉的右手提着一支狼毫毛筆,蘸滿墨汁舉在半空,凝視着桌面那張生宣紙發呆,上面鋪陳着一朵美麗豔絕的黑牡丹,通過墨水與顏料完美無瑕的層層渲染,重重構圖,從而凸顯妖嬈,一筆一畫,一深一淺,無不勾勒出它的雍容華貴,無不闡釋明它的獨敖羣芳。
已經十全十美,不需要畫蛇添足,她緩緩扯起一個禍國殃民的微笑,放下了毛筆,靜靜欣賞。
一陣若有似無的敲門聲輕輕響起,隨後房門被推開,身高近兩米的巨靈神祝融低眉斂目走進來。
“耿直死了。”他帶回來一個噩耗。
鳳凰一愣,那張風華絕代的臉龐像剛剛經歷一場空前絕後的霜降,沉默了很久,才輕聲道:“厚葬。”
“是。”祝融惟命是從。
鳳凰將視線挪回到生宣紙上的那朵黑牡丹,端詳着,參悟着,又沉默很久,才輕聲道:“說說情況。”
很多人都在苦苦詢問究竟如何馭人,是應該不怒自威,還是應該和藹可親,這都是從大層面來考慮,卻鮮有人從細節處考究,鳳凰便做了一個很好的榜樣。短短的兩句話,卻內有乾坤,充分體現了劉備摔阿斗收買人心的真諦,如果她第一句話便是直搗黃龍,先問事情的來龍去脈,會比“厚葬”這兩個字遜色百倍。
祝融現在的心裡就是溫暖如春,誰都願意得到上頭的尊重,爲這個女人賣命,萬劫不復也值得,輕聲道:“百里孤舟不好惹,是一個謹慎多疑到草木皆兵的人,極難找到破綻,耿直守株待兔了一個多星期,都無縫可鑽,一直在偃旗息鼓,等候一個成熟恰當的時機,而今晚,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百里孤舟喝酒了,凡是沾上酒精,實力再強悍無敵,反應也是會慢半拍的,所以耿直選擇了出手,孤注一擲,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他砍斷百里孤舟了一隻手,但還是無力迴天,被劃破喉嚨。”
鳳凰默不作聲,內心難掩兔死狐悲的意味,重新拿起那支狼毫毛筆,不假思索,在黑牡丹旁寫下了李白《擬古》的整首詩,字體大氣:“生者爲過客,死者爲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月兔空搗藥,扶桑已成薪。白骨寂無言,青松豈知春。前後更嘆息,浮榮何足珍。”
人生在世,繁華也好,落寞也罷,最終,仍舊擺脫不了的是,塵歸塵、土歸土的宿命。
“活着一天,就是有福氣,就該珍惜。”鳳凰凝視着這首詩,感慨萬千道,不知是爲耿直的死而心生悵然,還是爲某個年輕人的福大命大而暗自慶幸。她終究是一個女人,逃脫不了外強中乾的柔弱一面,面對着生離死別,總是會比男人傷春悲秋一些,畢竟一個跟了她多年的得力助手突然撒手人寰,情感上的折磨雖不大,但還是有的。
祝融深刻感受到了那種凝重氣氛,安靜了一分鐘,然後詢問道:“我們要不要做些什麼?”
“不用。”鳳凰沒有絲毫的猶豫,就將這個話題腰斬了。
“難道就這樣忍氣吞聲?”祝融擡起頭,破天荒頭一次提出了異議,耿直是他最好的一個弟兄,來自同一條山村,師從同一個師父,這麼多年一路走來都是肝膽相照,真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就差女人沒有一起用了,現在突然不在了,怎能不怒火中燒?但他還沒到喪心病狂地步,還是很冷靜的。
“貓和老虎的寓言告訴我們,做任何事情,一定要爲自己留一手。”鳳凰將筆伸到墨硯處,蘸飽了墨。
祝融不敢再忤逆造次,收起那份哀傷,垂下龐大頭顱,平靜道,“那下一步我們應該怎麼做?”
鳳凰並沒有出聲回答,而是揮筆而就,在生宣紙上龍飛鳳舞寫下了如出一轍的四個字:引蛇出洞。
――――――
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白霧也漸漸散去。
遠方的天空下,亮起了幾顆啓明星,新的一天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