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就說那我站外頭等吧,那人又問她找什麼書,秦青哪知道,就籠統的說找民俗學方面的,跟着報出了施教授的名字,那人就拿了兩三本過來了,“這是你們施教授編的,有他主編的,有他附名的,拿去吧。”
三本書都很薄,加一塊還沒有秦青一本課本厚。封面也很“土”,就幾個幾何圖形加字,怎麼看都像是用word做出來的。
但書很新,新的像是從來沒人翻過。
拿鑰匙的那人似乎在這裡幹了許多年,說:“這書是學校自己編的,自己印的,都沒書號,就學校內部用用。這一本是這次重印時加上去的。”他點點最上面那本《徐家屯民俗初考》。
秦青拿着書回了寢室。
《徐家屯民俗初考》的初版日期是最遠的,1953年1月初版,再版是1993年。它的年紀是三本中最老的。秦青大概翻了翻,發現這本的資料是最詳實的,因爲它薄薄的一本上竟然全是民俗故事,有一千三百多篇,而這些故事在開頭都有記錄人,講述人,年代、地點、人物全都是實名。寫這本書的人一定在盡全力還原這些故事的本來面目。
而且這本書的主編、主筆大部分都是同一個人,他叫代玉書。只有再版編輯是施無爲教授。
秦青對這本書的興趣最濃,吃過飯就迫不及待的翻開了它。
“一九二一年,我輾轉來到了徐家屯,油坊的少掌櫃看我是塊材料,識字又會算數,算盤打得也好,就送我去徐家家學唸書。我每天天不亮就起牀在油坊幫忙,跟掌櫃一家一起吃過早飯後,跟少掌櫃的兒子和侄子一起往家學跑,到晚了先生要打手板的。”
“我算是徐家的長工,但少掌櫃沒要我的賣身契。在徐家油坊的日子,是我從生下來後過得最幸福的日子。當時,我是真心真意要賣身給油坊,可少掌櫃笑着說讓我不要急,等我站起來比油桶高了再賣也來得及。我知道他是哄我的,那油桶高約一丈五,比油坊裡最高的長工還要高一個頭呢。”
“少掌櫃一家都是好人,後來他們還送我去縣裡讀書。等建國後我再回去,油坊已經沒了,少掌櫃一家也四處離散。我輾轉找到油坊的一位工人叫徐四,他媳婦徐四嫂還記得我,非要留我吃飯,那頓白麪條是他們家特意爲我做的,還滴了兩滴香油。”
“徐家屯有四百年的歷史,村裡的牌坊最早還是洪武年間立的,村長要宣佈什麼事時,就把村裡的老老少少叫到牌坊下去說。我想研究徐家屯的歷史,讓後人也能瞭解這個有着四百年曆史的小村莊。”
代玉書的自序娓娓道來,原來他對徐家屯有着這麼深厚的感情,所以纔去研究徐家屯的民俗。可能在他選擇這個課題時,第一個想研究的就是徐家屯吧。
從自序上看,代玉書研究徐家屯前後一共八年,在這八年裡,他親自走遍了徐家頓的每一戶人家,還潛心研究了徐家屯的縣誌。這可是個大工程,因爲徐家屯在這四百年裡,竟被遷移了四回。一會兒是東邊的縣官管他們,一會兒是西邊的,再過幾十年,又被歸給南邊的縣了。
除了縣誌,還有徐家的族譜。代玉書的第一個故事就是由徐家祖先的傳說而來。
秦青看得津津有味,廢寢忘食。等到施教授又上課了,她帶着書和筆記第一時間跑去佔位。
施教授竟然還記得她,下課後看她湊過來,笑眯眯的衝她招手:“去借書了嗎?有什麼問題沒有?”
秦青搖搖頭,“正在看《徐家屯民俗初考》這本,還沒透,我想再找幾本印證一下,現在還沒有問題能問老師。”
施教授長長的哦了一聲,似乎帶着點惆悵,“這本啊……”他搖頭說,“這本書……算是孤本,學校也沒有研究這個的,徐家屯也早就沒有了,74年就改成了縣,村民也早就搬走了,牌坊倒是還留着一個要搞旅遊。當年的研究資料也早就遺失了。這本,你看看就行了。”
秦青很驚訝,“可是教授,這本《初考》的作者寫的非常認真,他的資料找的也很齊全啊!”怎麼可能研究八年就寫了這一本?而且很明顯,代玉書作者寫這一本只是個開頭,他後面肯定還要進行大量的研究和印證,不說之後發展成一個學派吧,怎麼着也不會就這一本。
施教授搖搖頭,沒多說什麼,“你看看別的吧,別的我還能給你講講。”說完擺擺手就走了。
秦青失望的回去,司雨寒說:“可能作者早就去世了吧,要是他還活着,可能資料會多一點,他一走,這個就擱這兒了。很多都是這樣,沒有人接手,自然而然的就沒了。”
這麼說也對。
秦青嘆氣,“我就是覺得有點可惜,你是沒看那書。”她從牀頭把書拿過來,“別看書薄,真是沒有一句廢話,一千三百五十七篇,全是他自己走訪得來,前後八年啊。”
“以前做學問的人都認真。”司雨寒接過來,對那完全看不出誠意的封面嘆了口氣,翻開裡面,見第一個故事寫道:“1936年,筆。講述人,徐二毛,男……”往後翻,都是這樣的格式。“那時還沒電腦,他全是聽人說自己寫下來的。”
司雨寒看着故事也入了迷,不得不說,代玉書的文筆相當引人入勝,但她看到晚上天黑後就死活不敢再看了,“看得我發毛啊!”
第一個故事,就是說徐二毛的小媽死後作祟的事。
徐二毛的爹有兩個老婆,大老婆是徐二毛的親孃,是八擡大轎擡進門的,拜過天地祖宗。二老婆,也就是小媽,在徐二毛小時候就上吊死了。徐二毛長大後猜小媽是他爹騙來的。
徐二毛的爹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常常幾個月不回家。小媽進門時,聽說還沒櫃子高。徐二毛的娘知道後追着他爹一直打到牌坊那裡才被老人給勸回來了。他娘說,小媽是戲班裡的,幹活時愛唱曲兒,聲音像鳥一樣好聽。
徐二毛的爹騙小媽能幫她找父母才把人騙回家,一年後,小媽發現受騙,因爲她問遍村裡的人才知道徐二毛的爹就是個普通的貨郎,這輩子都沒走到徐家屯二十里外,根本不可能帶她回家,也不可能見過她父母,到過她家鄉。然後小媽就上吊了。
之後,徐二毛的娘和爹都夢到過小媽,徐二毛自己不記得,但他娘說徐二毛小時候夢到過小媽站在井沿和門口招手叫徐二毛過去,後來他爹就把家裡的井填了,他娘也叮囑他不許自己一個人出門。
徐家請過神婆,神婆說這人死了啊,魂沒走,還記得徐二毛的爹說要帶她回家呢。徐二毛的爹只好帶着牌位四處去打聽,找戲班的人打聽,看有沒有人記得小媽家鄉在哪裡。最後徐二毛的爹再也沒回來,徐二毛記得他娘離死前說,他爹是讓小媽給帶走了。
秦青覺得這故事裡有些地方跟她有點像,比如徐家人夢到小媽。但由於沒有更多的資料,只有這一個講述的故事,她就像站在寶山外卻抓耳撓腮不得其門而入。
作者代玉書似乎也是想避免他的想法給讀者一個先入爲主的印象,所以他在記述時摒棄了一切主觀的敘述,儘量還原爲講述人自己的角度。他沒有一丁點的評論,也沒有任何前因後果。
看着故事,秦青就忍不住去想:代玉書在寫個故事時是怎麼想的?他從講述人徐二毛那裡感受到了什麼?徐二毛的鄰居又是怎麼說的呢?小媽的墳在哪裡?徐二毛的父親當年真的是因爲這件事失蹤的嗎?凡此種種,像代玉書這麼認真的人,肯定不會只聽完一個故事就走人了,他肯定去追尋這個故事的前因後果了。
如果、如果這個人還在世,如果他是學校的教授,如果能聽他的課,當面向他提問不知道會有多好!
大概就因爲秦青這樣的想法,這天晚上,她做了個夢。
夢裡,她在課堂上,就是施教授的課堂。但窗簾沒有拉起來,窗外是綠色的楓葉被微風吹的簌簌作響,初夏的陽光灑下來,楓葉綠得透明。
一位腆着肚子、穿着舊式西裝揹帶褲的教授站在陽臺前侃侃而談,他很洋派的一手拇指勾着揹帶,白襯衣的袖子高高挽起,讓秦青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他像是留過洋。
“我們中國,有着非常豐富的土壤。跟美國那種建國兩百年沒有歷史的國家不同,我們的國家有着悠久的歷史,可能外邊一個小村莊都有幾百年的歷史。”
底下學生髮出溫和的轟笑聲。
“你們可別笑,就我知道的那個徐家屯,他們村裡就有洪武年牌坊,你們算算這都幾百年了?說不定咱們學校食堂的水缸都有個七八十年的歷史了。”
學生轟堂大笑,一個男生站起來喊:“代教授,您的鋼筆有多少年的歷史了?”
講臺上的教授挑起眉,一本正經的從襯衣口袋裡拿出鋼筆,認真的說:“它有五十年的歷史了,是我在英國留學時,在一個小店裡買到的舊貨,只花了我一鎊。”他把筆轉了個圈,“第一個擁有它的人,在上面刻上了日期。”他把鋼筆遞給學生們傳看,“我猜,它是個不受歡迎的生日禮物。”他俏皮的說。
鋼筆也傳到了秦青手裡,這真奇怪。秦青看到筆桿上確實有刻字,是花體的。
k·j·lf·1910
早上醒來,秦青回憶了一下夢境中的情景,然後翻出枕邊的那本《初考》,翻到第二序,二序是施教授寫的,他就是簡單寫了一下代玉書的生平和出生年月。代玉書的生卒年是:1910-1963.
秦青猜了一下,她覺得那根鋼筆應該是代玉書買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它本來就是個生日禮物,被第一個主人嫌棄,又被第二個主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