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
火焰騰騰，李家的莊園已成了一片火海。
火海前的老根，神情深深隱藏在竹笠之下，火光下的人影搖曳，一身的黑袍似乎要在這樣的火裡融入黑夜。
風起，葉落。
七片血一般的葉落在他的面前，然後就顯現出了七殺女的容顏。
如血的衣，如血的劍，在如血的火光下，悽豔。
七殺女面無表情，道：“你是獨孤敗，還是他的影子？”
老根垂首作答：“我只是老根。”
他的聲音低沉，也令人分辨不出他的實際年齡。
“你若跟獨孤敗無關，爲何那麼把陸雲雙的事放在心上？甚至還爲了她而滅李姓一家？”七殺女不肯放棄。
老根木然道：“莊主對我有恩，僅此而已。”
七殺女道：“既然如此，你敢不敢摘下頭上的竹笠？敢不敢跟陸雲雙對峙？”
“我不敢。”老根竟然回答得很快。
“不敢也得敢！”七殺女的劍泛起了熾烈的血光，腥chou逼人。
“哼！”老根不屑地冷笑。
七殺女劍光一揮，徑斬老根。
七殺女只要一動手，就會下死手，這就是七殺女！
可惜她的對手是老根。
血色劍光一到頭頂，老根就像是虛影一般，浮沉幾下，就完全消失不見了。
七殺女的攻擊不是一般的攻擊，老根剛消失，七殺女的劍光也跟着消失，突兀地消失。
七殺女冷笑。
她的劍光這次並不是用來殺人的，是用來追蹤的。
方纔一劍罩在老根的頭上，就已鎖定了他的氣息，就像是狗鼻子一樣，嗅着他的氣息而追尋而去，即便是位面轉換也照追不誤。
七殺女也追入了下去，只在原地留下了七片血紅的葉子。
數息，只不過是短短几個吐納的片刻，七殺女又回到了這裡。
她跟丟了。
並不是因爲追蹤劍氣不夠靈敏，而是老根的速度實在太快。一瞬間，他就可能跳躍千萬個位面，並在每一個位面中橫行萬萬裡。
這樣，追蹤劍氣起碼要追蹤個一年半載，才能走完老根一瞬的位移。
這種恐怖的速度，已近乎於奇蹟。
所以七殺女更加肯定老根的身份——不是獨孤敗，就是獨孤敗之影。
李雲已死，七殺女逼迫獨孤敗現身的法子也告吹。
可是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只有七殺女纔想得出的計謀。
因爲七殺女爲了完成師父佈置的任務，是不會顧任何人的死活的，包括她自己的死活也不顧！
☆☆☆☆☆
陸雲雙剛能恢復行動。
她的恨還未消，怨恨在女人的心裡一旦生根，將是最可怕的事情。
所以李雲現在已變成了一堆肉醬，用劍一劍一劍切成的肉醬。
就算是他親生爹孃見到了他，也只會嘔吐，根本認不出他是誰。
然後陸雲雙纔到了外面。
上官家的莊園，塘中荷葉田田，木橋上有人，一個人。
陸雲雙舉頭望月，思的卻不是故鄉。
與其說是故鄉被人銘記思念，不如說是發黃的記憶令人感懷。
那時節，也是明月在天，也是月下有人。
三個人。
黃毛丫頭的陸雲雙正倚在陸天華的懷裡，獨孤敗則是一本正經地舉頭望月，而且一本正經地問：“月亮是不是香的？”
陸雲雙格格地笑，陸天華也失笑道：“普天之下，問月亮是否是香的，只怕你還是第一人！”
陸雲雙一邊拍着
手笑，一邊樂着道：“那我問你，你的腦袋是不是傻的？是不是空的？”
小小的獨孤敗搖頭晃腦，像是窮酸書生般，說道：“我只是覺得這一草一木一花一葉莫不是有靈性的。我就在想，花草樹木是有生命的，所以我才能感受到它們的美好，感受到它們的色澤和氣息。但是那空中的雲朵呢？星星和月亮呢？它們雖然沒有生命，但是我能感到它們比活着的萬物更加具有靈性。我想，如果可以聞到的話，雲朵應該是甜的，星星應該是鹹的，月亮應該是香的。”
陸天華寵溺地摸着獨孤敗的腦袋，讚道：“侄兒小小年紀能有如此感悟，將來的成就不可限量！”
陸雲雙聽見父親有偏愛之意，氣呼呼地跳了下去，朝獨孤敗身上狠狠地嗅了幾嗅，然後故意扇着鼻子，說道：“我聞不到那些稀奇古怪的，但是我聞得到你身上是臭的！”
“不是啊！”獨孤敗不懂陸雲雙的爭寵之意，摸了摸腦袋，然後頗爲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倒是覺得姐姐你身上很香，一定比月亮還香！”
陸雲雙的笑臉“刷”地一下紅了，心裡雖然甜絲絲的，卻總覺得不好意思，朝陸天華撒嬌大嚷道：“爹爹，他欺負你女兒，你給我教訓他……”
……
往事如煙，往事成空。
老酒珍藏，此刻再飲，別有香醇。
想起了兒時的幸福，陸雲雙的嘴角不覺也露出了笑容。
此時的笑，比起往日，多了一些苦澀，一些酸楚。
她已忍不住要流淚。
風起，妖異的風，如詭秘的手，搖撼着塘中的荷葉。
七殺女就在這樣的風中走出來。
陸雲雙不由得向後退出了三大步，她已感受到了七殺女的殺氣。
在七殺女的殺氣之前，她已沒有任何的反抗能力。
七殺女的血紅劍，已指在了陸雲雙的頸上，朝前一觸，立即有了淺淺的血痕。
陸雲雙眼裡滿是疑惑，她無法理解七殺女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根本對七殺女一無所知。
她只能肯定，七殺女是真正的想要自己的命。
七殺女冷冷地道：“老根，我數三聲，你再不出來，我就殺了這個女人！一，二……”
她沒有再數下去，因爲後頸一涼，她的頸項也被一隻漆黑的劍抵住，左手中的劍。
劍的主人是老根，穿黑袍、戴竹笠。
他出現地毫不引人注意，甚至連七殺女都無法察覺。
他就像是暗夜裡的幽靈。
老根的聲音喑啞低沉，就像是故意不想讓別人認出自己的聲音：“放了她！”
七殺女冷冷道：“就算你殺了我，我保證照樣能叫她死！”
老根不得不承認七殺女的實力，何況他不願意陸雲雙涉險。
所以他很知趣地收起了劍。
他就像是風中的幽靈，一下子飄到了七殺女的面前。
七殺女道：“你是不是就是‘俠影’，這兩年來六界的惡徒頻頻遭誅，是不是你做的？”
老根道：“我就是影。只不過，影並不止我一個！”
七殺女道：“說下去！”
老根道：“除惡務盡！這些惡人之死，我只做了三成，餘下的七成，應該是他做的。”
七殺女道：“他是誰？你又是誰？”
老根沉默。
“難道你想看着她死？”七殺女手中的劍平平的輕輕劃過一小段距離，在陸雲雙雪白的粉頸上留下淺淺的一道劃痕。
她是在用她的劍說話。
這一劍說的話，比言辭來得更加清楚。
老根摘下了竹笠。
竹笠之下的臉更加清癯，風霜苦難
之色難掩，但那一雙眼，仍然是明如朗星。
獨孤敗！
“你……”陸雲雙幾乎要當場暈厥。
七殺女收回了劍，道：“果然是你！”
獨孤敗的聲音有如金鐵：“是我！”
陸雲雙驚喜交加，緩緩移步，朝獨孤敗走去。
距離獨孤敗已不足兩步的時候，陸雲雙朝前傾倒，她暈了過去。
獨孤敗理所應當接住了她。
七殺女還沒有走。
獨孤敗道：“你還有話說？”他的聲音與眼神同樣堅定。
七殺女道：“你是影子？還是真身？”
獨孤敗淡淡道：“我就是我！是真是假，難道有那麼重要？”
七殺女道：“難道不重要？”
——重要，還是不重要，何必分得那麼清？
——是真，是假，何必在乎假假真真？
獨孤敗的聲音如石，面上有笑：“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的她和我都是真的。”
七殺女不屑地冷哼：“你如果是真的，就必須跟我走，師父要見你！”
獨孤敗淡然笑道：“無論真假，獨孤敗都不會想要去見龍聖……我的過去很短暫，但我的未來還很長。”
——他已做出了回答。他的過去只有兩年，所以才短暫。
以七殺女的聰明當然已聽出了他的意思。
奇怪的是她忽然感覺到自己鬆了一口氣，在內心深處她像是極怕見到獨孤敗的正身。
因愛而怕？因恨而怕？愛恨交加？
七殺女自己都分不清，都不知道爲何有這種感覺。
誰知道？
天知道。
對她來說，這一次的行動除了徒勞無功而已，似乎不再意味着別的。
七殺女已走。
陸家莊的表少爺卻已回去，並決定永遠留下。
☆☆☆☆☆
一燈如豆，她在燈下。
影子也在燈下。
獨孤敗就這樣靜靜地瞧着她，兩年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瞧着她。
——我已永墮黑暗，可是我以前的朋友還記着我，你可以代替我回到他們中間去。
這是決戰後的獨孤敗留給他的話。
他繼承了獨孤敗所有的記憶，卻有着自己獨立的感情。
他有自己獨立的人格，所以絕不想成爲獨孤敗的替代。
可他還是想要去尋一尋自己的根。
他與獨孤敗同根。
白日，他就是打掃院落的老根，夜晚，他就是行俠仗義的影。
他已不想離開這塊土地，這裡的記憶這裡的呼喚對他是如此地強烈。
然而他還不至於想要成爲獨孤敗的替代而活下去。
——直到他發現自己已完全無法自拔。
他發現陸雲雙對獨孤敗深重的思念，也發現自己對陸雲雙深重的愛慕。他只是遠遠地看着，遠遠的守護——我愛你，這只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與你無關。
七殺女的攪局令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在摘下竹笠的那一瞬，他已決定代替獨孤敗活下去。
對陸雲雙來說，這是一個欺騙，這是一個謊言。
可是他已決定將謊言繼續，用一生來守護這樣的謊言。
——如此真實的謊言。
他不得不感謝七殺女。在難以抉擇的時候，直接將他推到謊言的一邊。
他在燈下自嘲一笑，就像是多年前那樣。
“如果沒有七殺女，我想我終有一天也會這樣做，因爲你……”
他看着燈光裡自己深愛的女人：“從今天起，我就是獨孤敗，獨一無二的獨孤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