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恨過
庚宋升從石屋裡拿出三個凍成石頭的饃,這玩意放在火上烤,烤得兩面金黃,香哩。
身後有踩雪聲。
轉頭,見是晏三合,微微皺起眉。
聰明人,有時候一個眼神,一個表情,一個舉動就能猜出很多東西。
“是要我去勸勸她嗎?”他問。
晏三合搖頭,“道個別而已。”
庚宋升眉擰得更深,“姑娘不怕我……”
“你不是這樣的人。”
庚宋升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覺得想笑。
他不是這樣的人——這話很多年前他渴望從每一個人嘴裡說出來。
如今真有人說,他卻覺得是不是這樣的人,都已經不重要了。
“成!”
他一口應下,“你們就在這裡貓着吧。”
晏三合環視四周,“嗯,還算擋風。”
庚宋升哈哈一笑,轉身離開。
他一走,晏三合衝遠處招招手,小裴爺第一個衝進來。
“這鬼地方,怎麼能這麼冷,我剛剛出去撒泡尿,差點沒被凍死。”
說完,朱遠釗縮着脖子進來。
晏三合不廢話,直截了當道:“明天天一亮,不管天氣如何,我們都下山。”
朱遠釗點點頭。
“不言呢?”
“來了,來了!”
李不言手裡抱着一捧乾柴衝進來。
晏三合:“從哪裡找到的?”
“就這石屋後面,堆了好多。”
李不言把乾柴堆起來,就在門口生起了火,火焰燒起來,小裴爺拉着朱遠釗圍過去。
終於有命了!
朱遠釗身上暖和了一些,突然開口,“晏姑娘,我娘……”
“今天什麼話都不說了。”
晏三合打斷他,神色平靜又堅定。
“腦子裡裝的東西太多,我要想一想,你也要靜一靜,看看後面是個什麼章程,要不要先讓丁一回京給你大哥送個信。”
不知道哪一句話觸到了朱遠釗心裡,他突然跪倒在地,雙手捂住了臉,肩彎下的同時,淚從他指縫裡流出來。
這一回連最心軟的裴笑都沒有上前勸。
是該哭的。
動陰宅拿走庚宋升的文昌星;
桃花井;
催命釘;
還有借運……
這哪是一個正常人能幹得出來的事兒?
太他孃的下作了。
還好丈夫,好父親,我呸!
真真應了寺門前的那句話——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
庚宋升走進堂屋,掩上門,在火爐前盤腿坐下。
朱未希擡頭看他。
他從腰間掏出一把小刀,把饃切成一片一片,放在鍋蓋上。
冰凍的饃要先軟一軟,烤起來纔會好吃。
“木鏟給我。”
朱未希遞過去。
他接過來,打開鍋蓋攪了攪,覺得有些幹了,又往裡面添了些水,再把鍋蓋蓋上。
朱未希心頭一陣陣刺痛。
記憶裡,他那雙手握過筆,翻過書,折過樹葉,摘過花……唯獨沒有做過這些粗活。
半晌,她低聲問:“庚宋升,你恨我嗎?” 他不答反問:“朱未希,你恨我嗎?”
她愣了一愣,“恨過。”
他笑:“我也恨過。”
她:“我恨你不走正道,一夜風流。”
他:“我恨你太傻,寧肯相信別人,也不信我。”
說完,兩人都靜了。
恨,是因爲用過情。
情用得太用力,求而不得,就變成了恨。
“這些年,我走過很多地方。”
庚宋升擡頭對上她的眼睛,聲音如從前一樣含着笑。
“最東走到過東海,往南到過瓊臺,往西我爬過拉齊山,往北我去過漠河。”
那些是朱未希窮其一生都無法想象的地方。
是夜裡的夢。
“我在東海邊上住了三個月。”
他慢慢陷入回憶。
“大海一望無際,海水很藍,有時候會風平浪靜,有時候會掀起狂風巨浪。海鷗在海面上飛,陽光好的時候,它們會飛得很高。
我常常坐在崖石上發呆,什麼都不想,就這麼幹坐着。
陽光好的時候,我就躺在沙石上,能躺一整天,有時候醒着,有時候睡着,睡着了會做夢,夢裡……”
“是家嗎?”
“恰恰相反。”
庚宋升朗聲笑道:“什麼都夢到過,就是沒有夢到家。”
朱未希緊抿的脣顫了幾下,心更痛了。
她想問。
那有我嗎?
“讓我最震撼的是拉齊山,我見到它,不由自主地跪下去,眼眶溼潤,那種高遠,巍峨,磅礴,遼闊……”
他的眼睛亮得像天邊的孤星,眼裡有清澈的光透出來。
“讓我覺得人在山水裡,是那樣的渺小;汲汲營營的榮華富貴,是那樣的不堪一擊;那些你爭我奪,你死我活的算計,是何等無聊透頂。”
他看向朱未希,目光很深。
“我還遇到過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人,有個押鏢的,年紀很大了,約摸五六十歲,混在鏢隊裡,什麼也不幹,整天就叫嚷着要早點回家。”
朱未希接話,“是爲了生計賺銀子嗎?”
他搖搖頭:“他押鏢不賺錢,每次還要倒貼給鏢隊二兩銀子,因爲走得慢,還被人嫌棄死。”
朱未希不明白,“何苦受這份罪呢。”
“說是他如果在家,婆娘就又打又罵。但他跟着鏢隊押鏢回來,回家就有好粥好飯,夜裡婆娘還主動給他暖被窩。”
“好凶的婆娘啊!”
“他婆娘什麼都不記得了,老頭子忘了,兒子女兒也都忘了,只有看到鏢隊從城門口回來,纔會想起從前的事。”
他笑了笑:“但也只能維持個幾天,幾天後,又什麼都忘了。”
朱未希沉默了一會,“那婆娘年輕的時候,一定天天去城門口等他丈夫,等着等着便等成了習慣。”
庚宋升點點頭。
“老頭和我抱怨說,總有一天他會被他婆娘活活累死。我就勸他別跑鏢了,就在家歇着,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庚宋升脣角笑意很淡,“他說我狗屁都不懂,活該出家做和尚。”
朱未希:“後來呢?”
“後來他押他的鏢,我跟師傅走了另一條路,就再也沒見過。”
朱未希眼睛被火薰得發熱,低下頭,呢喃道:“原來你們才一起走了這麼一小段路啊!”
“是啊,我和他就這麼一點緣分。”
庚宋升看着她:“也就能聽聽他的牢騷話。”
朱未希似想到了什麼,眼神閃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