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哀帝上任這一出,倒讓嘈雜的朝廷暫時平靜了下來,只是私下裡對於這個新皇,衆人心中看法多多。
謝慧齊身爲國公夫人,宮裡的消息自是總是第一批知道的,對於朝事政事,她向來是聽得多說得很少,基本不跟外人說道這些,就是兒子們她也只是在她覺得她必須跟他們好好談談的時候才說道出她的見解,所以除了丈夫兒女,外人其實是不知道她心中丘壑的——即便是屬臣夫人們來跟她交流消息,她也只管她眼前的那點屬於應該她處理的事。
她看似很安份守己,是因爲她知道自己有幾兩重,她活了兩世,有兩世的智慧,兩世的歷練,才堪堪把握住自己,能掌控自己的喜怒哀樂,能有堅強的心志,客觀的眼神看待萬物,但饒是如此,她就是看得再開,七情六慾也不重,但再不重,這些東西都是有的,她不過是比一般知道取捨,知道淡化罷了。
她一個認知在很多人之上,且怎麼知道處理自己欲*望的人都尚且如此,這聚集了全國頂尖人才,也最旺盛的野心與欲*望的朝廷的人豈是那般好掌控的?而在君權夫權至上的大忻,她身爲一介女流,處處都受桎梏,她就更沒有開口語驚四座,嚇壞了別人,卻能把自己的命給害掉的打算。
她無力改變朝代,就如她活在後世那樣開化的時代也沒有能力改變社會一樣,她所能做的就是做好她自己,在任何年頭,做好自己都是最強的態度,而能做好自己,也已是最強的實力。
當然每個女人都是不一樣的,她自是喜歡好好活着,從從容容活到老,也有的是人走截然相反的人生,這都是選擇不同,每個人都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每一天過的都是自己選擇,應該得的命運。
所以當和寧含蓄地跟她談起朝中亂象的時候,她選擇了淡淡聽着靜默不語,沒有發表看法。
雖然在她看來,她不覺得現在的朝中很亂——哪怕她覺得趙益樓的政策很扯,以他爲首的人跟她家國公爺作對讓她很不快,她站在以趙黨爲首的敵對方的陣營裡,且還是高位,能喜歡這些人才怪,但她也知道,很多進步都是在有激烈矛盾的時候才能得以產生的,沒有對手纔是最可怕,沒有強硬的執行力的國家也是最不堪一擊的,所以對相比逝帝看起來要殘酷妄爲得多的新帝,她其實沒有任何一點別人提起他時的害怕與忌憚。
和寧覺得新帝剛剛喪父,心中憂憤,謝慧齊看法完全不一樣,她是親眼見過那個孩子的人,她知道那個從小就已經把自己的感情控制得分釐不差的孩子心中有傷,但是沒有憤的。
沉弦教出來的孩子,也不可能是那麼簡簡單單,沒有腦子的人。
和寧也不是個喜談政事的人,跟姐姐談了幾句就不談了,但抵不住這些天來國公府祭拜弔唁的衆屬臣夫人跟謝慧齊所說的憂心忡忡。
齊奚陪在她身邊,也是聽了不少這些夫人們對新帝一言不發就殺人的擔心,在她們眼裡這時候她們唯恐自己也成爲受害者,新帝明顯不好掌控,如果哪天覺得齊國公府也是個禍害了,怕也會任性妄爲拿齊國公府開刀,而首當其衝的就是她們這些齊國公府的屬臣家族。
一個不受制約掌控的君主是誰都害怕的。
謝慧齊也覺得她們的憂慮不無道理,聽了也就淡然一言不發,只是私底下跟女兒分析利情況,教她怎麼看待大局,已經怎麼去看待她的表哥。
從正面反面,她都給齊奚說道了一次。
齊奚其實還小,只是從她落地起,她娘沒想把她當時下的千金貴女養,條條道理,種種本事,都是以潤物無聲的方式都教授了她,所以她再小,也知道她不可能以後嫁給她那個看起來很孤獨的小皇帝表哥,自也是聽得懂她娘跟她說的這些道理的。
“娘是想跟我說,我怎麼看錶哥的,那就怎麼看錶哥,不要讓別人的認知影響自己?”齊奚在聽過她母親列舉的各種人對她表哥的看法後便道。
“嗯。”見女兒聽她一說就懂,謝慧齊點點頭,摸了下她的臉,心中沒有因她的聰慧有過多的高興。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這些古老的道理都是真理,知道的多的人其實承受的要更多,這世上哪有什麼真正的無情無慾,沒心沒肺,有也不過是懵懂罷了。
就像國師,就是萬年不死,受傷了也還是要去找個地方讓時間療傷,所謂避世,不過是知道不可逃脫,把傷治好了再來承受一遍罷了。
她不願意女兒什麼都不懂,卻也擔心着她因聰慧而要承擔的命運,一個人越是知道得多,到最後無一例外都知道這世上所有的事都不是別人如何的事,而是自己的事——他們不能作主替女兒決定她的命運,到時候不知道女兒會走上什麼樣的道路。
但就是如此,謝慧齊也還是沒有去中傷小皇帝,而是選擇了告訴她的女兒,應該怎麼去看待那個看到她,眼中就會開滿春花的表哥。
那些感情都是真的,人來到世間經歷一生,不知道要承擔多少驚慌失措與傷心難過,可人最本質最能安撫人心的欲*望不過是有人那麼喜歡你,你那麼喜歡那個人……
就是她不想讓女兒嫁給小皇帝,但她更不想讓女兒受別人見解的影響,去理解那個對她抱以過最美好感情的人,哪怕這些感情終有一天會消逝,但它卻是人活着能得到的最好的東西,它應該被珍視,而不是被矇蔽與誤解,或憎恨。
她不願意扭曲女兒的心靈,就是怕她慧極必傷也亦然,因此謝慧齊心中也是不好受的,這世上從來都沒有誰能一生平坦幸福,可母親對兒女的愛卻是唯願他們一生別受傷害的好。
世事從不會完美,哪怕她的小金珠是他們夫妻的天之驕女。
“我懂的。”見母親臉色沉靜,目光卻如水,深黑的眼底藏着憂傷,齊奚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是怎麼懂得的,也就只說了我懂的。
她確是懂的,她的阿孃希望她不要在別人討厭她的表哥的時候一樣的討厭他,但也不希望,她去親近他,陪伴他,最後嫁給他。
她想她是懂得的。
她也不好跟她的阿孃說她已經答應過阿父了,便點着頭,抱着她的脖子靜靜地坐在她的腿上挨着她。
齊奚從未想過要嫁給她的嘟嘟表哥,只是別人都這麼說道,她聽得多了也會疑惑她爲什麼要嫁給他,只是在那天小弟弟理所當然地告訴她,他那麼看你,你就得嫁給他時才明白,她的嘟嘟表哥也是想讓她嫁給他的。
若不然,他就不會用她阿父看他阿孃一樣的眼睛看着她。
這本來是很好的事情,她聽小弟弟這麼說的時候還挺歡喜,只是可惜,怕是不能成行了。
”嗯。”不知爲何,那“我懂的”三字一出,謝慧齊心中猛地就刺疼了一下。
情深不壽。
逝帝大殯定的日子最終選在了正月的最後一個日子,是平哀帝親自定的。
諸大臣在的時候,平哀帝什麼也沒說,衆輔臣在的時候,平哀帝也是什麼都沒說,只有齊國公和他單獨在的時候,他纔開了口,“真悲傷到底,真能記他一輩子到死的,這世上也就我一個人,無需拖太長的時日作法祭奠,也無需爲他的下輩子祈天禱告,老天若真那麼會開眼,不會讓他就這麼去的。”
平哀帝說得甚是平靜,臉上甚至沒有哀傷。
齊國公卻一個字也回不了。
實話總是那麼難聽,能至死都記着沉弦的,也就他兒子了。
而就是他們夫妻死了,能真切記着他們的,也不過是他們的兒女,頂到到孫輩們這代爲止了——再多的,不過是牌桌上列祖列宗中的那一列牌位。
至親尚都如此,何況他人。
齊國公回去後,夜間夫妻入寢後與謝慧齊說道了此事。
謝慧齊聽着許久都沒有說話。
她不語,齊國公也未再言語,夫妻倆一直沉默着。
良久,謝慧齊開了口,嗓子都是啞的,“嘟嘟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他跟他父親一樣,太遺世獨立了,一個皇帝是被權利與野心種種欲*望架在那位置上的,而嘟嘟給她的感覺卻像是哀莫大於心死,在等死一般。
他就像一汪死水。
“我知道。”齊君昀拍着她的背。
她都能聽出來,而他看着那個孩子,豈能看不明白。
“他也不願意拖累奚兒?”謝慧齊在那天離開宮的時候,得了嘟嘟的一句話,他說伯孃您放心,謝慧齊聽了心如針扎,這時再想起來,更是無奈酸楚。
齊君昀這次沒有再出聲了,他輕拍着她的背,直到她睡去。
皇帝要出殯,謝慧齊第二日被請進了宮,與幾位王爺夫人還有一位公主一同主持宮務。
逝帝登基順利,之後恰逢災年,王爺們便多留在了京中,現在還在的王爺便有六個,嫁在京中的公主便有三個,現在逝帝要出殯入陵,皇族便選了幾個能幹的王爺夫人,還有最長袖善舞的一位公主進宮來操辦最後的法事喪席。
這時候,從山上請來最後送皇帝一程的天道教的道士們也進宮了。
只是國師還是神蹤難覓。
謝慧齊身爲齊國公夫人的這些年都只處理內務去了,外邊的事也很少理會,尤其齊國公府這麼多年來風雨不斷,她也很少有機會出門,所以進宮來的這幾位王爺夫人和公主她見過的次數很少,一同處理宮務的話,便也由這幾個人一同處理去了,她很少有開口的機會。
如此呆了大半天,皇帝召了她去,在宮人傳了話後,那幾位王爺夫人和公主都瞥了眼她,不像白日那般把她當無形人。
不用想也看得出來這幾位王爺夫人跟公主也不喜她,這下皇帝一召見,就更不喜了。
怕是以爲她給皇帝打小報告了,這幾位王妃和公主在她離開的時候都皺了眉。
謝慧齊進了現在小皇帝所居的內殿,發現她家齊國公也在,眉頭一舒,心中一寬,緊繃的臉也是舒緩了些下來。
溫尊見狀,在她請安時扶了她,搖頭道,“是我爲難伯孃了。”
“是我應該的。”她該來送沉弦太子一程的,只是皇族跟她終究不是站在同一個利益體,她又跟她們沒什麼交情,排擠她是自然的,“你都知道了?”
“伯孃坐。”溫尊扶了她在齊國公的身邊坐下。
“好孩子。”他還叫她伯孃,她便還把他當孩子,“沒什麼事,今日伯孃坐一日也是在琢磨明日跟她們怎麼個搭話法,明日就會好多了。”
山不就我,我就山就是,按身份來說,她身份比王妃公主還是差上一點的,她該主動點,今日只維持禮貌靜坐在一旁也是想看看她們什麼性格,她做這種事來歷來慢吞吞,所以這靜坐一天看在別人眼裡是受了很大的排擠冷落了。
這幾位王妃公主也就在她施禮時比較冷漠,後來當她不存在,用膳的時候也沒想着跟她一桌,但也沒出口惡言,這在謝慧齊來說已是不錯了,人家身份比你高,利益跟你不一致也就冷着你,她也不覺得受了什麼氣。
雖然在權利上來說,這幾個王妃背後的王爺加起來也抵不過她背後身邊這一位國公爺,她想拿拿喬,生生氣也有點資本,估計不少人都這麼想,所以想看她鬧起來瞧熱鬧的人也有。
謝慧齊坐下後就看了眼小皇帝。
溫尊見她目光柔和,也是眼睛溫柔朝她看去道,“那伯孃明日看看再說?若是不喜,孩兒把事兒分分,您就不沒必要跟她們處在一塊了。”
她纔是他的親人,看着他出生,護過他也心疼過他的親人,終歸不是那些他活到現在也沒見過幾次的所謂叔嬸皇姑姑能比的。
“好。”謝慧齊當下便點了頭,她進宮自有她進宮的心意,也有要她進宮的道理,沉弦出殯,哪怕葬的是假墓,他真正的屍首也要擡出宮中,她要送他一程,也要親自整理好他與若桑舊宮中的一切放置他身邊,隨他出宮,這種日子,她是不會跟人鬧起來,但也不會擺着國公府夫人的架子到處得罪人的。
她不喜歡別人踩着她出風頭,讓人看她的熱鬧,但對自個兒拔尖兒出風頭的事更不感興趣。